手机txt小说下载网- 提供下载 小说排行榜:http://www.xiaoshuodabao.com/top.aspx 最新更新小说:http://www.xiaoshuodabao.com/news.aspx 我的爸爸父亲爹 作者:魏人 【作品简介】   往事 身世 复仇 爱情   本小说原载于《啄木鸟》2005年第6、7期。   “我的爸爸父亲爹”是重案队队长宁五原对当年内蒙古知青张宝林、李八一、苏明远的称呼,只因为他们都喜欢他的妈妈女知青何艳春。而宁五原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30年后,一个异国打来的电话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同时,宁五原接手的一个案子也与他们息息相关……   七十年代初,内蒙古建设兵团的战友张宝林、李八一和苏明远在三人共同心仪的女知青何艳春盟血立誓,一定把她的私生子宁五原抚养成人,并找到侮辱她的男人,替她报仇。   三十年过去了,宁五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刑警,他叫张宝林爸爸,叫李八一爹,叫苏目明远父亲。张宝林成为了民营企业家,而三流作家李八一、待岗在家的苏明远的生活却处于窘境。他们三人各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她们都非常喜欢宁五原。   宁五原负责调查一起重大制毒贩毒案件,而案件的重要嫌疑人竟是他的养父张宝林。苏明远的女儿苏铃因委身张宝林而成了案件的中心人物,她被流氓侮辱,又遭到劫持……宁五原的师傅、刑警队大队长索阳被举报是个“黑警察”……案情变得越发复杂……何艳春从异国打来的电话搅乱了宁五原和爸爸父亲爹平静的生活……   于是,在风沙迷漫又洋溢着暖意的春天里,开始了一个情与恨、良知与麻木、刚正与罪恶相互缠绕相互折磨相互抗争的故事。 【作者简介】   魏人,原名魏东生。祖籍山西。1969年毕业于北京新五中。历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战士,北京玩具一厂工人,民间文学杂志社助理编辑,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干部,《啄木鸟》杂志编辑,现任公安部金盾影视文化中心编审委员会专职副主任、编剧。结集出版过小说《绿色的逗号》、《魏人刑警系列小说选》、《天镇老女人》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影视剧本创作,《龙年警官》、《青春无悔》亨誉至今。近年来致力于公安题材电视剧的制作与策划,作品有《警察世家》、《蛇年警官》、《公安局长》、《我非英雄》等。   引言:若不是抛弃我三十年的母亲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找我,下面那些故事也不会发生…… 第一章 爸爸   爸爸叫张宝林。今年五十三岁了,旁人看他也就四十六七,其实他的头发早就白了,他每月五号都去一家叫莎啦啦的美发厅去黑油。叫米莎的老板总是会亲自照料他的。爸爸是私营企业家,经营着三家建筑公司三家饭店一座体育馆,在北京也属于前一百强之列。他还有许多头衔,区政协委员、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委员、少年足球夏令营营长、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等。在众多头衔里,他最看中的就是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他对一切与内蒙古兵团有关的人和事都极有兴趣。莎啦啦美发厅就是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洗头妹米莎是来自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内蒙古五原县时送给米莎的。   二○○四年三月一日的下午三点,在莎啦啦美发厅里,米莎正在给张宝林吹风,蓬乱的头发在吹风机和米莎灵巧的手指的整理下渐渐有了形状时,张宝林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个女人。一个张宝林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张宝林听着电话,他的神情开始凝重,渐渐凝重又变成了沉重。最后他说:我马上到。   三月的北京是沙尘暴肆虐的月份。张宝林走出莎啦啦时,今年第一场沙尘暴不期而至。张宝林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与司机小宝通着电话。   张宝林下车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门。一进大门他不由愣住了。他看见李八一和苏明远正站在大厅里谈笑风生。   李八一和苏明远与张宝林都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三个人中学是一个班,到了兵团还是一个班,不过李八一是班长,苏明远是副班长,张宝林只是一般战士。无论职务高低,三个人好得一塌糊涂,好事一块儿干坏事也一块儿干。尽管三个人的脾气和秉性各不相同,但决不妨碍他们的友情,相反像一桶胶把三个人黏得更紧了。   三十三年前,张宝林是马班的战士,他负责一群马的生存,每天赶着马群游逛在乌布兰草原上。他管乌布兰叫草原是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长这么多草的土地。乌布兰其实就是块草甸子,蒙族人的马群根本不屑到这里踏青。张宝林却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饿了点火烤馒头,渴了就挤马奶喝。开始他不懂马奶刚挤出来不能喝,要对了水才好喝。头一次他喝了生马奶,喝完不一会儿就有了反应,浑身燥热老二也硬邦邦的,他跳到五加河里游了一个小时,老二还是把湿漉漉的大裤衩支成了帐篷。当天晚上他跑马了。他被吓坏了,跑去问李八一。李八一当过几天卫生员,加上他妈妈是医学院的教授,懂得些卫生常识。李八一好为人师,面对焦虑万分的张宝林他顾左右而言他,把张宝林引到连队小卖部说这两天上火想买个橘子罐头吃。张宝林那时就有了行贿的天分,尽管他明知李八一在敲他,但对生理的恐惧和想知道其中的内幕的好奇心还是让他掏出五毛钱给小卖部的售货员何艳春。   张宝林说,买一瓶橘子罐头给李八一去去火。   何艳春是个高挑个儿的女生,来到连里连长就让她当售货员,免了劳作之苦,而且还有闲情逸致读书。何艳春听见张宝林的话说,这你就不懂了,张宝林。橘子是上火的,越吃火越大。   张宝林不喜欢何艳春居高临下的神态,他知道何艳春家里不过是个小市民。张宝林挑眼扫了何艳春一眼说,你懂什么。你吃过橘子没有。说话的口气盛气凌人。   李八一忙说,何艳春你甭理他,你说哪种罐头最败火。   何艳春嫣然一笑道,当然西瓜罐头最好。   李八一说,那好,就来一瓶西瓜罐头。   何艳春说,对不起,最后一瓶昨天卖了。   张宝林猛地把五毛钱摔在柜台上,咬牙切齿地蹦字,什么西瓜冬瓜,老子就要橘子的。   何艳春一听脸也沉了下来。你要买东西就买,满口老子长老子短你给谁当老子。这罐头还不卖了。   李八一气急败坏地喊,干吗呀不就个橘子罐头。   张宝林说,我抽丫的。   何艳春说,你抽个我看看。   张宝林抬手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李八一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没动静,他睁眼看见张宝林的手被何艳春的手紧紧攥住在半空中定格。   李八一问何艳春哪学的身手。何艳春避而不答却问还买不买罐头。李八一说没有西瓜罐头就不买了。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宝林说,李八一你想不想吃新鲜西瓜。李八一说狗不想吃。何艳春也说要是我说不想吃那我不就是狗了嘛。   张宝林说,那好。我今天保证给你们一人一个西瓜,但有一个条件。李八一和何艳春一起说:什么条件。   张宝林说就是刚才的事给我保密。我今天丢大人。何艳春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何艳春听了张宝林的话眯起眼睛看了张宝林一会儿才开口,你放心吧。再说输给一个练过武的人也不丢脸。不过,我真想吃西瓜,都一年没吃过真正的西瓜了。   李八一也说我也是,西瓜真好吃。   张宝林说你俩等好吧。   一个好朋友和一个自己佩服的女人的企望,使张宝林义无反顾地在当天傍晚骑着他心爱的白龙马踏上了去大树疙瘩的路。   大树疙瘩是个村落。因为有一棵大树,树上长满了疙瘩,后来住在这里的人把这地方叫大树疙瘩。大树疙瘩里住的都是背景复杂的人。这些背景复杂的人都会种西瓜。张宝林认识大树疙瘩的郭拴牛。郭拴牛是个铁匠,除了有精湛的手工锻造的技艺还会种西瓜。张宝林和郭拴牛的友谊是建立在易物交换上的。张宝林每次用十片止痛片换郭拴牛一个西瓜,郭拴牛把两片止痛片放在一张锡纸上用擀面杖把止痛片碾成白色粉末。张宝林问你这是干什么?郭拴牛诡秘地冲张宝林暧昧地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把锡纸放在油灯上烤,很快锡纸上面的白色粉末飘起说不清的香味,张宝林看见郭拴牛用鼻子凑上去模样贪婪地吸着这怪异的香气。香气的吸入令郭拴牛心醉神迷也令张宝林十分困惑。这疑问张宝林几次都想去问一下李八一,几次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张宝林不想多一个人和他分享吃西瓜的这美妙无比的感觉。   张宝林用十片止痛片换了两个西瓜骑马回连队。这时他的脑海呈现着把西瓜放在李八一与何艳春面前,那两块料发出惊喜的尖叫。就在张宝林在马上展开想像力的时候,有三个黑影在暗暗地接近他,当他发现时已经被一棒子打下马昏迷过去了……白龙马载着西瓜长鸣一声跑进了黑暗。张宝林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吊在房梁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郭拴牛。一桶水泼在郭拴牛的脸上,有人问:药片是这个人给的吗?   郭拴牛看了张宝林一眼无力地点点头。   张宝林说是我给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想知道吗?张宝林点点头。   好,我叫你知道知道。说话的人是身材矮小的男人,长着一对三角眼,他挥挥手,张宝林顿时觉得自己身体悬空,他也被吊在房梁上了。   你与历史反革命分子郭拴牛买卖毒品,犯下了死罪。看你是兵团的,你要老实交代问题。   毒品。历史反革命分子。   前一个名词张宝林陌生。后一个名词张宝林熟悉。他的大脑突然开始清楚,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父亲张品一就是走资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关在北京的秦城监狱。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盯着三角眼说: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我就说。   三角眼笑道:告诉你,我们是县革委会政法组的。   张宝林听了感到了眩晕。   夜里李八一听到窗外有动静就穿衣推门而出,他看见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白龙马。李八一马上意识到张宝林出事了。他回屋推醒了鼾声如雷的苏明远。   他俩说话时,兄弟们都披挂好了。   八连是不能出事的地方,芝麻大的事都会引起全连同志的关切。就当第一班除张宝林外挂枪骑马准备出发时,连长和何艳春还有其他人也都出来了。他们都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   连长苗德全之所以决定亲自带队去找张宝林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这批六九届十六七岁的北京知青来了还不到一年,是不能出事的。第二,第二师现任副师长是张宝林父亲的警卫员。副师长就张宝林的事曾亲自打电话给苗德全请他关照。   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寻找张宝林的武装队伍出发了。   白龙马驮着何艳春小颠着跑在队伍的前面,不到二十分就到了。村里的狗开始叫了。白龙马站住了,扬起前蹄嘶叫着。所有人都知道张宝林在大树疙瘩村里。   张宝林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他一度绝望的心顿时波澜起伏。紧接着传来枪声和狗的哀嚎,张宝林喜上眉梢,他忍着全身的疼痛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说:听见了吗,我们的人来了。说完他昏了过去。   张宝林醒来时,何艳春正用红汞给他涂抹伤口。他躺在何艳春温暖的怀里,虽然隔了棉衣可能还有毛衣,张宝林还热得直出汗。他想站起来,被赶过来的李八一按住,休息一下。   张宝林说我行。   李八一说瞧你脸色,跟草一样绿。三十三年前的事李八一记着,张宝林也没有忘记。何艳春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张宝林嘴里,张宝林不爱吃巧克力,他想吐出来被何艳春用手轻轻地捂住了嘴,这是他与何艳春惟一的一次肌肤接触。张宝林全身像喝了生马奶似的,全身颤抖起来……   苏明远拍了一下张宝林的肩膀,喂,发呆呢你。   张宝林的思绪回到了昆仑饭店。   李八一说,张宝林,是何艳春叫你来的吗?   张宝林摇摇头,是何艳春的秘书打电话,也是女的。说是十点。   苏明远说我的情况大致相同。八一,你呢。   李八一说我也是。三十三年了,她还活着。   张宝林笑道,我们不是都活着,她才比我们大一岁,干什么不活着,我看她还活得不错。住都住昆仑饭店。   李八一看看手表,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人呢?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个女人打来的。   李先生吧,我是林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请讲……   由于天气原因何艳春女士不能如期到达昆仑饭店,她坐的飞机临时在东京降落。   李八一侧头看了一眼大厅外的飞沙走石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来北京呢?   我会通知你的。电话挂了。接着张宝林的电话响了,也是这位林小姐,再后来是苏明远的电话响了,还是这位林小姐。电话的内容与李八一的通话内容基本一致。   三个男人互相看着,脸上多多少少出现了暧昧的神情。   张雅芝和乔飒走进昆仑饭店上海餐厅,他们没有碰见李八一和苏明远,也没有看见张宝林。张雅芝脸上有失望的表情,但并不影响她和乔飒进餐的欲望。他们点了几个凉菜,要了一碗葱油面,吃了起来。   这饭还行吧。张雅芝问乔飒。乔飒从面碗中抬起头笑道,天天如此,对我来说就是在天堂里行走。   你呀,张雅芝用筷子点点乔飒的额头,整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忘了,当初你信誓旦旦说是义务奉献,现在却天天暗示我给你钱少了。我不过是个学生。   乔飒装模做样地把手放在嘴边吹着说,你也容我说话,要不是小有进展急需扩展,我能一个劲儿地和你嘟囔钱吗?   有什么进展?张雅芝也来了情绪,臭胖子,快说。   乔飒离座来到张雅芝身边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声。张雅芝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真的?   你小声点,别人都看着我们呢。乔飒说,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张雅芝情绪低落慢慢地落座,眼睛开始流泪……   那……就停了吧……乔飒轻轻攥住张雅芝的手。   张雅芝甩开乔飒的手说,继续干。说着从手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信用卡递给乔飒,这里有五万块,密码是911,你先花着,我告诉你一定要保密。   我明白。乔飒笑成一团花了。 第二章 我   我最喜欢在长安街上散步。从通州坐地铁在建国门站上来就看见那座造型呆板重新刷过外墙的有点第二春意思的社会科学院大楼。现在是晚上八点钟,白日肆无忌惮的沙尘暴已无影无踪,代之是弥漫着花香的微风。当我准备在优雅的妇女活动中心拱形的怀抱中小歇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看来电显示,是李小雨打来的。   李小雨是爹李八一的女儿。今年二十了。在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上二年级。她文静优雅,没有张雅芝的张狂和任性。她话不多,但说一句就是一句。李八一在李小雨六岁时和老婆宋染离了婚。宋染去了深圳,李小雨由李八一带大。   父亲是苏明远。他也有个女儿叫苏铃。二十一了,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闯天下了。   李小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安静,哥。她叫我哥。她说有个影视公司请我写剧本,他们经理约我九点钟去三里屯上海吧。你说我去不去。   你叫我陪你去?   哥,你真聪明。   陪你去但又不能露面,对不对。   哥,你已经不是聪明了,简直是智慧。   差十分九点,我一准到。   不见不散,哥。   我招手打的……去三里屯。   车在或明或暗的路上行走,车里的收音机有一位声音沙哑的男歌手在唱一首陌生的歌: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我叫宁五原。男。三十一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六十三公斤。毕业于北京警察学院刑侦系,尚未婚娶。现任北京某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重案队警长。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自从我懂事以后就困扰着我,像掉进水草纵横的水塘,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这个问题的缠绕。爸爸张宝林在我六岁时回答我提出的我为什么不姓张的问题时也是大吃一惊。他当时在吃面条,听到我的问题竟吃惊地忘了吞咽嘴里的面条,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别人问你的?   同学问我的。   妈的,才上三天学就问这幺蛾子的事。儿子,甭管他们怎么问,你是我的儿,我是你的爸,她是你的妈。   苗月歌正端着面条从厨房出来。   可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   你这孩子是一根筋呀。看我揍你。张宝林举起了手威胁着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威胁我。后来他对我说,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好像有灵感,无论养父母如何好,他也知道不是亲生的。他说得没错。   苗月歌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两只硕大温暖的乳房夹住我的头。   苗月歌冲张宝林喊,孩子才多大呀,你发什么狠。有劲儿你冲我来呀。张宝林放下胳膊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问的,这才哪到哪,才六岁。我六岁时,人家给我块馒头我就冲人家叫爹呀。   你是你他是他。   苗月歌把我一抱就抱上了八仙桌,我坐在桌上可以看妈苗月歌的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过的最善良最美丽的眼睛,每一束眼神每一道目光都让当时六岁的我感受到平静和依赖,也使二十四年后三十岁的我每每想起那目光那眼神都会有一种震撼。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和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深入交往的潜在原由。苗月歌抱我那瞬间,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爱苗月歌妈妈。   五原,你都六岁了,是个懂事的男人了。   苗月歌,我求求你……五原是我的儿……张宝林已经眼窝里蓄满了泪水。苗月歌,我尿一把屎一把容易吗。   你甭吱声,你再张口我立马和你这个太监离婚,我受够了我。   张宝林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人立马显得又瘦又矮,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影子。   我这时说话了。我摇着苗月歌的胳膊问:妈,什么是太监?   苗月歌扑哧笑了,五原呀五原,你和你爸怎么一个出息,正事问一声,歪事没完问。妈告诉你,太监就是扒了皮的树,抽了筋的狗,还是你瓶子里养的一辈子变不成青蛙的大蝌蚪,一堆摆设。苗月歌说这话时墙上的自鸣钟打了鸣。妈说,瞧瞧,都八点半了,快去洗脚洗脸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妈说着把我抱下了八仙桌直接抱进了卫生间,脚没洗完,我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到一块儿了。   爸张宝林妈苗月歌最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问他们……第二天,我转学了,是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从那天起爸和妈天天接我下学,同学们也不再问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了……   三里屯上海吧。我在离李小雨隔一张桌子的桌子边坐下。我要了一杯卡布西诺咖啡。咖啡很香,我轻轻地呷了一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李小雨的背部和那个男人的正面。我一眼断定这个男人是个色鬼。男人不胖脸却有点肿,浮肿的脸一般是用肾过度,男人的眼睛应该不小,由于浮肿眼睛变成细长,在养目镜的掩护下一般女人都看不出问题,只有我这种研究人的警察才能一针见血。听听男人对小雨是如何下套子的吧。   小雨的声音略有些局促不安,马老师(这厮姓马),我们这些穷学生也请不起您大饭,只能请喝一杯咖啡。   瞧你说的,这对我已经很奢侈了,我一般晚饭只喝一些粥。再说我们是来谈剧本的,这里嘈杂的环境说话人都得像狗一样吠和像狗一样竖起耳朵听,费劲。不如到我家去,很安静的。   下回吧。马老师,我妈妈还在医院打吊瓶呢,我是抽空跑来的,再说我们还没有签合同呢。小雨不傻。   那好,我们就谈谈合同吧。你看每集三千块怎么样。   真的?   当然是假不了,但是不能署名,这是高级枪手价,我也是看了你的一些作品才痛下决心的。你是干这行的,一般的枪手也就是管个吃喝每月千把块零花钱。说真的有些女编剧为了这样的机会,舍生取义的也不足为奇,不过我是欣赏你的才华啦……   谢谢马老师。   其实,你的才华和你的美丽是并驾齐驱啦,你看,你的手长得让我想起一首唐诗:十指尖尖如春笋……   我看不见李小雨的表情,但我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儿抵挡不住这样的赞美的进攻。李小雨在那段时间一言不发,还有什么比沉默更能挑起再进攻的激情呢。马先生已经移位坐到李小雨的身边,另一只手搭在李小雨的肩上,马先生的嘴在李小雨的耳边低声呢喃,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也许我应该给李小雨打个电话,我把手机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起来。现在我该走了。走出酒吧那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小雨的头已靠在马先生的肩膀上了,显得很甜蜜。亏我是个现役的刑警,看惯了这种令你灰心丧气的事情,换了一般人早就会一团糟了。   不知何时下了雨,是很轻像丝的小雨。雨让三里屯的灯红酒绿多了一层迷茫的色调,置身其中就会产生一种欲望。我突然也想找个女人,像李小雨和马先生一样相互依偎喃喃私语,不管是谁。连我也奇怪我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女朋友呢。是我不想吗?   苗月歌是我七岁那年死的。她是车祸死的。张宝林告诉我,那天苗月歌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她二伯的玩具厂,全厂人都为工厂四十年来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而欢呼。厂长个人掏钱请全厂吃馄饨喝散装白酒。厂长是苗月歌的暗恋者,知道上了大学苗月歌和他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厂长醉了,醉话是真话。他说苗月歌你我今世无缘下世相见。当晚厂长摇摇晃晃非要送苗月歌回家,在大家的笑声中,厂长开着130卡车驶出了厂门,坐在副驾驶座的苗月歌笑着睡着了,头枕着厂长冒着汗的肩膀。厂长唱着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傲苍穹……厂长和苗月歌就这样从黑夜中出发向黑夜中驶去,一个笑一个唱,开着车冲向一堵高墙,后果就不用说了。   张宝林说出事的现场他去了,在撞瘪了的驾驶楼里厂长和苗月歌的遗体拧成麻花了。张宝林忿忿道,骚货,她和我做爱从来不面对面总是给我屁股。现在好了,抱成一朵花了,说着他委屈地哭了……   苗月歌的录取通知书落在厂里,办丧事那天送了过来,张宝林一把夺过去撕了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后来裱好了一直留在身边。这是我至今总能做梦想起苗月歌的原因。   我的手机响了。是大队长来的电话。他说宁五原是不是又在散步。   我说你又胡说。大队长索阳是张宝林的发小。五十出头的人才是个副处级,他真的有点急。总是托张宝林给他活动一下,自然对我也就格外关照。   索阳大队长说五原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黄蓉的女人。我说我不认识。索阳说怪了,人家说认识你连你的电话都知道。   怪了。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人在哪儿。   在治安处。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微风吹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黄蓉。她是张宝林的二奶。苗月歌死后第二年,张宝林娶了小学老师林萍生了惟一的女儿张雅芝。我记得林萍怀孕当天张宝林拍着我的头说,五原呀你妈她冤枉我了,她才是被劁过的。我瞪了张宝林一眼。张宝林又拍了我头一下,指着林萍说以后叫妈。   我说我妈死了。   张宝林说你妈活着。   我跳着脚哭我妈就是死了。   正赶上李八一来,他说张宝林你要是不容这孩子,我就带走。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个臭码字的,有多少钱能培养他长大成人。张宝林那时从广州倒服装在隆福寺有个摊,林萍就是给他看摊的,最后看到床上了。   李八一眼珠子绿了说,张宝林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李八一这些年来也按照约定月月给钱,苏明远也没少一分。五原能长大成人是三个人的努力,照你的话说,功劳全是你一个人呀,你说这话心里愧不愧呀。   张宝林笑了,你想养养儿子我理解,得,也赶上林萍怀孕了,给你个机会。五原,收拾收拾跟你爹一阵子去。   李八一拉着我的手说,五原,跟爹住住,好就多住,不好就回你爸这里。行吗。   行不行我都得走,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是再明辨是非也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在公共汽车上我问李八一,爸和爹是一样吗?李八一用很奇怪的眼光凝视着我小一会儿说,孩子,你还小,再大一点我再与你解释。那天公共汽车里空旷无人,散乱的灯光映着爹李八一消瘦的脸颊,上面长满了黑黑的胡碴,我伸手摸摸那胡碴儿,很硬也扎手。我说爸没有。   李八一笑,太监都没有胡子。   我说妈也说爸是太监。   李八一大笑,你妈说得准确。可惜,你妈死了。   我说:爹。我是不是还有个妈。   李八一严肃了说,你问过?   我点点头。   李八一把头一扭望着窗外,窗外是黑糊糊的夜,偶尔能见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良久,他回头一把抱住我,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在用力地跳。他说,五原,人来世上是偶然的,但既然来了就必然要生存,生存是件很难的事,就像这辆公共汽车,人上人下谁也不认识谁,不过,公共汽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上车的人不一定是下车的人了……我们在周而复始地画一个圆……李八一最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不懂但觉得他的声音很动听,在他动听的声音中我睡着了……和上次一样我又错过了知道我身世的机会……睡梦中我发现两腮长满了和爹一样的胡碴,硬,而且黑也扎人……   在治安处,黄蓉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伏在桌边昏昏欲睡。据看她的女警季小南说,在黄蓉眯瞪期间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黄蓉抬起头发蓬乱的头,目光散乱看着季小南。我顿时心收紧了。我认得这个叫黄蓉的女人。她从前叫黄淑荣,是父亲苏明远的前妻,也曾是我的母亲。   黄蓉也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她比我的爸爸父亲爹要小几岁。这时黄蓉也看见了我。她脸红了。   尽管屋内光线不好,但我还是发现她脸红了。一个女人还会脸红这是说明她的内心还有潜在的良知。我正要对她说话,电话响了。是张宝林来的。他叫我出去一下。   张宝林靠在宝马车的前身上笑着看我。我跑过去说,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你现在办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索阳交待你办的吗。他口气矜持得意。儿呀,爸可算用上你一回了。记得你考警官大学为让你进刑侦系,爸托了多少人呀。   爸你到底有什么事?   看见黄蓉了。   我点点头。   拿着。张宝林递给我两张卡。我没接。   拿着,这是昆仑饭店的房卡,这是写着你的名字的牡丹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拿着呀……我接了过去。一会儿把她安顿在昆仑,请她吃顿饭。她爱吃上海菜。再从卡里取两万块给她零花。明白?   我不明白。我说爸她是明远父亲的前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女人。   废话。她能是个男人吗?   女人是需要关怀的,需要男人的关怀。   她是苏铃的母亲,也曾经是我的母亲。   母亲也是女人吧。   爸,是女人你都想关怀。   五原,男人有能力才能关怀女人。能力是什么,第一是性第二是钱。   我摇摇头。爸,你这辈子有过爱情吗?   苏明远有爱情,他是糖尿病他是下岗工人,两条他一条也没有。我告诉你,是你爸每月给他生活费。   那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关怀他的女人了。   他们离婚了。   可你没离婚。   儿子,您怎么了?张宝林第一次用“您”称呼我。   我不舒服。我看不惯,我……   别意气用事。这世界你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你生气早就气死了。你还是警察,警察介儿天看这些你看不惯的事,能管的你管,不能管的你少管,哪天碰到个硬茬子还不让你灵魂出窍。   在你眼里警察是什么?   儿子,我现在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办事。爸也还有事,咱爷儿俩改天讨论这个问题,好不?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说。   张宝林瞧了我一眼笑,好小子,有性格了。再有性格爸的话也得听吧。听爸的话甭让黄蓉等你,那地方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憋屈。行吗?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我叫他爸爸的人真叫我无法弄,一嘴都是歪理邪说,可在社会愣是行得通吃得香。一倒服装的摊爷现在也是身家几千万的企业家。连索阳这么有道的人也对他低眉顺眼。我又能说什么呢。   黄蓉醉了。   我扶她回房间,她一嘴酒气说,五原,你这个警察和我这个婊子吃饭喝酒的感觉如何?她像一个炉子热气冲天,我把这个热气冲天的女人放在床上,她趴在床上像什么呢?人?还是兽?   我心里一阵酸楚……季小南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耳边。   宁五原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亲人。   我要是你就不认这个亲人。恶心。   季小南充满鄙视的声音令我反感。我本来对她的一点点好感现在都荡然无存了。   我没有恶心的感觉,我只是心里充满了酸楚。我至今不知道苏明远为什么要和黄蓉离婚。在他们离婚之前,他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妻。   我走出客房来到银行取了两万块钱,顺便问了一下卡里存款的余额。银行职员告诉我还有五十三万。我吓了一跳。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这时索阳来电话通知我去现场。我把钱放进包里开车去了现场。   这是我经历的第二十六起凶杀案。我到达在通县城关的一个建筑工地的现场时已经下午五点了。我跳下车时张宝林来了个电话问我黄蓉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有什么事等我出完现场再说。刚想挂电话想起了卡里的钱,我问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他在电话里大笑,笑完了说这也算钱,不过对你算钱。告诉你,儿子。有了这些你就可以做一个好警察了。   我说没有这些钱我也是个好警察。   吹牛。张宝林说你试试看,一万块两万块你可以拒绝,十万块二十万块呢,儿子,量变质变。好多事都是你想不到的。   那你在贿赂我。   你还用贿赂,连你都是我的,对不对,儿子。张宝林又笑了,出完现场家来。   有事?   当然有事,今天是我五十一岁的生日。   索阳走了过来。   我随他走到现场,从手包里拿出工作卡挂在胸前。现场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探员介绍说,下午三点,吊车吊装一块预制板时发生吊钩脱落,预制板从二十米高空坠落摔在地上,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当工人收拾现场时发现摔碎的预制板里有一具尸体。是男尸,年龄三十岁上下,脖颈上有勒痕,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不是犯罪第一现场。   索阳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在尸检完毕尸源认定后我才会有想法。   索阳说你好像心里有事。我说我能有什么事,说实话破案是我人生最大的事。不过这么残忍的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见,索阳咬了咬嘴唇又讲,要是吊车不出故障,预制板也就不会掉下来,那这冤魂就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除非地震或是战争。索大队,想起来后怕,要是有死尸的预制板正好是你住的房间的天花板,还不得每天做噩梦。   怎么是我住呢,肯定是你,索阳摘了手套说,五原,我差点忘了,治安处的季小南调到刑警大队了,她要求到你手下。   开玩笑。上午我还见到她了,也没听她说。   你上午还和我通话我不是也没有说,守口如瓶,这是刑事警察的基本素质。   还素质呢,我看是上午你们还没有捏鼓好吧。季小南是谁?谁又惹得起季小南!她上哪儿是她的主意,到我这里,没门儿。   我说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不知道她是市政法委季书记的女公子呀。她能来刑警大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还推三推四,显得你特牛逼是吧。   我看着索阳,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可怜,这就是官场?这点索阳不如爸爸张宝林。张宝林怕女人怕孩子,他一见女人闹孩子哭就头大就头疼,啥都行。他偏偏不怕官,多大的官在他眼里不就是个官吗,你当官能当多久,四年一任就算你干八任也就是三十二年,你总有下台的那一天吧,你总有拎着菜篮子逛街的一天吧,再不济你总有进火葬场的一天吧。这里说的是清官,那种干干净净还为老百姓做事的官,烧他那天,老百姓还会为他送个花圈。还有贪官坏官,那些人老百姓都盼着他们出事他们得绝症盼着包公用狗头铡刀切他们的头。他们死了老百姓放鞭炮庆祝,他们活一天,天天有人在心里咒他骂他。张宝林说,宁五原你不要看表面,我要不捏着他们的七寸,他们凭什么和你客客气气。   没话说了吧。索阳说。其实季小南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放着律师不干,非要当警察也是难能可贵的。   我叹了口气,人呀想干点自己的事真难。给我句实话,索大队,你真的欢迎季小南?   我给你说实话吧,对季小南我根本谈不上欢迎不欢迎。这刑警大队又不是我索阳一个人的,谁爱来谁来,反正我熬到退休就算了。我是想开了。   这可不像你索大队长说的话。   那像谁说的话?   一个无所作为平庸的公职人员说的话。我说这话时看了索阳一眼,我真怕他生气。他毕竟是领导是长辈。   索阳不但没有生气,相反哈哈笑了起来,五原,行,敢说你的领导平庸而且是当面说,就说明你小子有骨血,我喜欢你这点。其实什么上下级什么辈分都是些给人家看的东西,职务高怎么样,还有比你更高职位的人,辈分大又怎么样,还有辈分比你更大的。人和人之间讲究个真。真实、真诚。不过你真诚真实人家和你玩虚头八脑你又有什么辙。索阳叹了一口气。   大队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说,当刑警的就是不怕出事,算了,回队吧。   那季小南就算了。   索阳已经上了车,他摇下车窗挥挥手,小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突然想起了李小雨。她是不是还躺在那位马老师的床上……   我回到刑警队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队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刚才出现场的几位还在忙碌着。这时我感觉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我警觉地一撤步快速转身将自己的后背置于墙角之中,随即抬头看面前的人。是季小南。   季小南咯咯笑道:宁五原,你是我见到的转身速度最快的。   我严肃地纠正她,在刑警队请叫我宁队,这是规矩。   季小南说我又不是你们刑警队的人,凭什么要遵守你们的规矩。   我脱口而出,季小南你不是调到刑警队了吗。   她眼睛划过一道喜悦,你要我了!   不是你。是宁队。   是。宁队,季小南前来报到。她用美丽的眼睛盯着我,力透纸背的目光让我有些惊慌有些后悔。宁五原你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对索阳信誓旦旦不要这个女孩儿,现在你却这么快改变了决定。是她的雌性荷尔蒙还是社会的潜规则在你身上鬼使神差? 第三章 父亲   张宝林住在华波小区里的一幢别墅里。这里距离城区有三十公里。父亲苏明远说他要搭我的车去参加张宝林的生日晚宴。   我开车来到东直门的长途汽车站,在投币电话亭边看见了父亲。他蹲在马路边上,身边放着一个从普通商店里买的最一般的蛋糕。我下车走了过去,轻轻地喊,父亲。   苏明远缓缓抬起了头说,来了。   父亲。也许就我一个人这样称呼你,也许就你一个人接受这种称呼。其实,一开始这样叫他,我心里也别扭极了。毕竟是书面的称呼。如果我们都是书香门第也就算了,一个工人,一个警察,玩高雅有点儿俗。但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确是一位父亲,这个父亲只是对我而言,对他的女儿苏铃他只是一位爸爸。   还买什么蛋糕,爸那儿什么都有。   父亲站起来,双臂向上好像要做一个舒展运动,但两只胳膊却伸不直,像曲里拐弯的老槐树杈。他是他的,我是我的,十几年都是这样。他说着开始咳嗽,像一只老狗般地咳嗽,咻咻地喘着……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发出噗噗空洞的声音,如同一个千年的山洞里经久不息的回声。   父亲原本是应该很辉煌的。他游泳得过六五年全国少年蛙泳第三名,他唱戏从十五团八连的郭建光一直唱到内蒙古京剧团的郭建光,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十三岁就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文章。我看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模样决不让李亚鹏。人世间的变化真的让人感叹韶光易逝昨日不再,看到父亲我相信了。   苏铃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跑了过来,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径直走到父亲的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爸,又咳了吧。   我说,上车吧。   苏铃说宁五原你自己走吧,我和爸坐出租车。   为什么不坐五原的车,偏要花钱打车。   苏铃冷冷笑道,我不喜欢警车,再说什么人坐什么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苏铃了。这个很久大概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苏铃在干什么,连苏明远也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但看苏铃身上这套铁尼东狮的套装,想必她生活得不错,连说话的口吻也是充满了颐指气使。   这又何必呢,阿铃。苏明远的声音充满了请求。   爸,我就烦和警察打交道,再说办私事也不能坐公车呀。   苏明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我打断了。父亲,我说,您和苏铃走吧,我在后面跟着,苏铃,这样行吗。   苏铃扫了我一眼,她粉底涂得很厚的脸勉强挤出一点点微笑,一言不发地拉着苏明远走向出租车。苏明远突然甩掉苏铃的手转身向回走,一歪一扭的……   爸,你又要干什么?   苏明远走到电话亭边拿起蛋糕,举起来,小铃,我给你宝林大爷带的生日蛋糕……   苏明远说这话时,我和苏铃目光碰到了一起,苏铃的眼神中涌出了怜悯和无奈的表情,而我的目光也充满了辛酸的味道。这一瞬间,我断定苏铃内心有着一种无法诉说的东西……   我和苏明远、苏铃走进张宝林的家时,一身军装的张宝林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差一点没有认出他来。   张宝林走到李八一和苏明远的面前,张开双手和我爹我父亲拥抱。   兄弟们,我们又见面了。才八个小时,我怎么觉得过了好多年。   李八一说你这种感觉我也有,是不是人老了都这德性。宝林,你还留着兵团服啊。   怎么样?老苏,你看我精神吗?   精神个球毛,整个一个灰哥袍(内蒙古土话:傻瓜)。苏明远乐呵呵地说。   球毛就球毛。等等,老子也叫你们变成个球毛。张宝林冲楼上喊,老婆子,把东西拿下来。不一会儿,林萍捧着两套兵团服走下楼。很富态的林萍穿着一套绣着龙凤图案的唐装,虽说化了妆也掩饰不了衰老的迹象。张宝林拎着衣服说,兄弟们,穿吧。   李八一和苏明远相互看看有些迟疑,站在一边的我和张雅芝、李小雨还有苏铃却被张宝林的花活刺激兴奋了,又喊又拍手巴掌催父亲和爹换衣服。父亲和爹被张宝林家的小保姆领到客房换衣服。这工夫又来了客人,一个是索阳,另一个是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左胸上佩着一只狗形的钻石胸针,头发向后梳,形成一个髻用一个纯银的发夹一夹,美好的面容标准的身段,按老话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张宝林说,欢迎季小姐光临寒舍。   季小姐也说,打扰张叔叔了,我代表父亲祝您生日快乐。这是我替父亲做主买的,不成敬意。她打开包装,礼品是一尊琉璃烧制的碧绿的一条盘坐抬头的蛇。   精美的做工让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足以看出送礼人的良苦用心。我问索阳这女人是谁?   索阳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认出来?   我认识她?来不及深想,女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你好,宁队。   季小南,居然刚才让我灵魂出窍的女人是季小南。我没有去握她的手,我还在怀疑我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上午和我贫嘴下午向我报到的季小南?   季小南主动握住我的手小声说,宁队,这样直直地看女孩儿有失刑事警察的尊严。是季小南,我长出了一口气。   你是无所不在呀。   我来得不合时宜吗?   这要看你和张宝林有多深的关系。   你父亲吗?   不,是我爸爸。   别咬文嚼字,父亲和爸爸是同义词。   那是对你,对我父亲就是父亲,爸爸就是爸爸。   换好衣服的李八一和苏明远来到大厅,引起了轰动。我对季小南说驼背的是我父亲高瘦的是我爹。轮到季小南困惑了,正要问什么,张宝林走上楼梯喊,静一下。关灯。   一九六九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清纯的双眼,   看见马群和白云的时间。   是我们热血沸腾的心拥抱革命的岁月,   我们在屯垦戍边的口号中成熟,   在希望的歌声迎来创业。   还有那个时间吗?   转眼己经三十五年……   深夜从梦中惊醒,   包围我们的是黄色的落叶。   远去了……   远去了我们的青春和清纯的双眼……   逼近过来的   是白发还有无望的哽咽。   什么也无法挽留那跳跃的羊角辫还有她的笑,   她的泪,她的一切……   深悔我们的人生吧,   转身去看看从前的白天和黑夜   与今日真正的区别。   他们朗诵完了。   三个人依旧站在那里,神情如此庄重,像是在参加一个葬礼,全无寿宴上的兴奋。   爸送索大队和季小南到大门口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递给季小南说,闺女,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季小南犹犹豫豫接过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盒。   爸说,打开看看。   季小南打开蓝丝绒小盒,不由眼睛一亮,在同样蓝色的布托上有一条闪着蓝光的钻石项链。季小南拿起项链,又发现项坠是用钻石做的,小锁也同样闪着蓝光。   这太美了,也太贵重了。季小南嗫嚅道。   你配它。张宝林认真地说,这是我前几年在南非买的,原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女人,但始终没有见到,后来我改变了主意,要把它送给与之相配的女人。你瞧,今天我遇到了。你就是。   季小南把项链放回盒子里,然后递给张宝林,真是很美的东西,我也很喜欢。但师出无名,我不能要,谢谢您。   我和你父亲是朋友,这是叔叔的见面礼。张宝林涨红了脸说。他心里有点臊得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女人见了钻石有不要的理由,何况这是不同凡响的钻石,而季小南居然不要。张宝林说话也结巴了,他看了一眼索阳说,索阳,你放个屁呀。   索阳笑道,我放屁还不把你熏死。我告诉你张宝林,你这是行贿。你忘了季小南是个刑事警察。   我真忘了。索阳,你提醒得好。季小南,你就让张叔叔犯一回错误吧。   季小南笑了,你犯行,我可不想犯错误,我还年轻,路还长。   好,好,好。张宝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收回。不过我说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   您说。   张宝林说,有些错误是可以犯的,但也有的错误不能犯,如果犯了就会一辈子都顶不了罪,也许下辈人也顶不了。   爸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   后来索大队把这话给我重复了一遍,我听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后背突然冷汗淋漓……   张雅芝的身子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像紧箍咒一样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开她的手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疯?我就疯。说着双手又环绕住我的脖子。我拉开她的手说,妹妹,我这是警车。   警车又怎么样,你不还是警察吗!警察就不和女人拥抱接吻做爱呀。警察是不是人呀。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她涂得猩红的嘴唇叼住我的嘴唇,用了很大的力咬得我的嘴唇很痛。我摆脱开说,你这也叫接吻,简直是咬,和狼一样。   张雅芝声音发涩,宁五原,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当然是。   我看你就不是个男人,你是个太监。   我生气了。雅芝,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你是男人,男人有你这样的嘛。   我哪样了?   哪样了!我都快像****一样对你投怀送抱了,你却推开我,和我说什么要学会宽容和理解。你怎么和我爸,不,也是你爸一样虚伪。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想了想说,喜欢。   喜欢我好,那你娶不娶我?   我沉默。   说话呀。   我依旧沉默。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季小南,她一进屋我看见你的目光就像是一只狗看见了****的眼神,发光发亮而且抑制不住的贪婪。   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要是说我是胡说八道,那你说点真的。她说话都带着哭腔。   好。我说点真的,雅芝,我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如此而已。至于季小南,她只是我的同事,也如此而已。   那你是不是喜欢李小雨和苏铃。   她们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宝贝雅芝。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张雅芝的话让我想起了妈苗月歌。想起她就想起她的怀抱,温暖柔软的怀抱让我全身激动……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我躺在张雅芝的怀里,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我坐了起来说,雅芝我梦见咱妈了。   梦见就梦见呗,搂着我喊妈,我有这么老吗?五原哥,我现在明白了,你有恋母情结,不过我可比我妈漂亮多了。我再问你,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笑了。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我说你先下车我再说。   张雅芝拉开车门下车嘴里嘟嘟囔囔,事真多,你说吧,我下车了。   我关上车门探出头说,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女人不是你。   那是谁?她挡在车头跺着脚一脸焦灼。   女人真傻真可怜,看着张雅芝的小模样,我真想冲出车抱住她说,宁肯哥哥委屈一辈子也成全了你。不过我没有这样说。 第四章 我   上午八点钟开会,索阳大队长传达公安部的“五条禁令”。看着索阳大队长在台上慷慨激昂,我心里说,部里的“五条禁令”真及时,每条都把索阳大队长锁住了。   会后索阳就约我去“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这家北京面馆的大名。屋里坐着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还有一个窈窕女子,酒过三巡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胖子是大元健身中心的老总,瘦子是副总,窈窕女子也是副总。最近几天总有人到他们那里捣乱,洗澡吃饭按摩不给钱还好,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还要技师****,搞得技师们纷纷跳槽到对面的大西海去了。弄事的还留下姓名叫宁五原。居然有人敢冒我的姓名整事。   索阳说知道宁五原是谁了吧。   胖子说知道了。那个宁五原是冒充宁队长的。   索阳笑道,你还是不知道宁五原是谁?   三个人面面相觑。瘦子说,张董事长说多请教索大队。   索阳说妈的,我告诉你们,宁五原就是你们张董事长的儿子。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缓过魂,纷纷端酒杯对我说了些什么有眼不识金镶玉之类的话。这情景又让索阳不痛快了,他用筷子敲敲碗边说,宁五原是张宝林的儿子,但他首先还是一个警察,是不是?宁五原。   毛病。我心里骂嘴上还是说,索大队说得对。   索阳笑了,我说得对就照我的办,宁五原,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说这事难办。   还没有办就说难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对你只是举手之劳。   我不是得回避吗?   索阳拍拍头,妈的,我把这事忘了。要不,派个别人去?   他在和我商量。商量个屁。这时我明白准是爸和他捏鼓好了,让我去趟浑水。谁听说过重案队去办这种治安案子的。   不用。我说,索队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季小南穿着浴衣坐在大元健身中心的休息厅里给我打电话。当时,我正在接李小雨的电话。李小雨说他爸我爹李八一被西城巡警扣了。我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也不知道。和李小雨通完话才给季小南回电话。   宁队,你猜我看见了谁?   你看见了谁我哪能猜出来?   我在大元健身中心休息厅给你打电话。   你跑那儿干什么?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索大队没跟您说让我到这儿来办案?   有什么情况?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情况。不过这里桑拿设备是全市一流的。   看样子你去过不少地方。   季小南不说话了……心虚?   我刚要说话,季小南又开口了,我不说了,我让你猜的人来了……季小南的电话挂了。   在阜成门里的街边上的巡警巡逻车上我看见了爹李八一,他坐在车里抽着烟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抽一口烟喝一口水,样子很惬意。在这之前我已经了解到,李八一同志在街上与一日本旅游者发生争执。争执的起因是,李八一和日本人同进了一家工艺品商店,日本人在购买一景泰蓝花瓶时嫌价高就说,景泰蓝是从日本传到中国的,不应该这么贵。站在一旁的李八一听见了,恰恰他对景泰蓝技术被日本偷走的事门儿清,便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反驳。日本人也不甘示弱,一来二去撕巴上了,店主急了报了警,三分钟内巡警到达一问事由也乐了。李八一亮出作协会员证,日本人知道李八一。因为李八一写过一本景泰蓝的书。日本人读过,向李八一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事情解决了,日本人走了东西也没有买。店主对李八一说,你这个人狗拿耗子,瞧,生意吹了。李八一说不就是个瓶子吗,我买了,多少钱。店主说一千三。李八一说我身上的钱不够,我让我女儿送钱来。李小雨当然知道李八一的毛病,说顺了嘴,什么东西都敢往家搬。于是我就成了冤大头了。   临走,小巡警对我说,大哥以后得带老爷子看看医生,不会是神经上出了毛病?呸,我真想给小巡警一个耳刮子。   在回家的路上,李八一抱着瓶子问我,五原,刚才小警察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爹,尽夸您了。   爹又问,夸我什么来着?   我说,夸您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还赚了钱。我说这话的时候心直揪。   爹笑了说,五原,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甭跟你爸似的,钱是有点,人是傻逼一个。   我有点不明白了,前几天还好好地一起穿着兵团服朗着诵,一眨眼就开始挤对上了。见我不说话,爹又开说了,五原,是不是不明白?还有你父亲苏明远更是个糊涂蛋子。这年头明白的人都是势利之人,你爸算一个。有钱就以为不死了?要不说他傻逼呢!没钱也势利,怎么过不是过,不是最后都是死,非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闻屁,还屁颠屁颠的,也是傻逼。您呢?我问爹。爹咧嘴哈哈笑,我?我更是个大傻逼。五原,你看看爹现在这个模样,商不商官不官民不民,空顶着一作家的称号,其实你爹我算什么作家,算上你也就千八百人读过我写的那两篇小说。现在也写不出来了,每天混吃等死。五原,爹惨呀。   瞧着他那样子,我心口也泛起了酸意。五十出头的人,放在上个世纪正是指点江山的份儿,其实就是在今天也不乏走上领导岗位之人,怨只能怨自己混得不好,但比起那些住在城市边缘的农民们,爹,你不是还有一份工资吗。   我没有这样对他说,我要是说了,不定还有多少话在等着我呢。   在我和爹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季小南经历了一场她从未经历的事情。   季小南挂了电话之后,苏铃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季小南喊,小姐,等一下。苏铃优雅转身,马上认出了季小南。   季小姐需要不需要按摩?苏铃热情地问。看着季小南有点犹豫,苏铃又说,我们这里的按摩有中医按摩、港式按摩、泰式按摩还有油压。每种按摩都各有特点,但都有助于恢复疲劳……   那哪种按摩最适合我呢?   我建议你试试油压。油压就是用精华素按经络涂抹,然后技师用手法推压使你的脉络疏通血液顺畅,不但强身健体而且调节内分泌养颜驻容。   我动心了。谁给我做?   当然是技师了。   男的?女的?   随你……苏铃话刚出口,一女服务员慌慌张张跑进大厅叫“苏主管”。   女服员说苏主管,他们又来了……   苏铃说谁又来了?苏铃的话还没有落地就有人说是我又来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三十多岁。走到苏铃面前,笑容可掬地说,苏主管,这回你有时间了吧。   季小南看见苏铃有瞬间的紧张,但她立刻恢复了常态,面色和蔼地说,真对不起,朱先生,我今天是有时间,但我是主管,不能亲自给您做按摩。我可以帮您选一个手法好的技师帮您按摩。   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染成黄头发的小马仔,横愣眉竖眼地吆三喝四。高一点的说,给你脸了,还小母牛上床,劲劲儿的。告诉你,今天你要不做,小心砸了你们的场子。   这时,胖瘦两个经理都来了,战战兢兢地说,龙哥,您先进房间休息,我一会儿把苏小姐送过去。   苏铃急了,要送把你送进去,我决不侍候这群王八蛋。   矮黄毛上来给了苏铃一大嘴巴,小婊子,还是个脏口,老子扳扳你。苏铃哭喊着,你们敢打人……   高黄毛说打人算什么,只要我敢打。操你才有味,只要劲头足。我告诉你,龙哥就喜欢你这种调皮捣蛋的小家雀儿。对吧,龙哥。   龙哥说兄弟真知道龙哥的爱好。   得,龙哥说是在哪办?大厅?房间?龙哥说你们定。那好,小弟就做回主,在舞台上办。说着,高矮两黄毛冲向苏铃,不容苏铃反抗,三下五除二就把苏铃扒光了,两人一抬上了大厅里的舞台,上了舞台把苏铃放在地上,一个按头一个按脚,两个人一块儿喊,龙哥,菜上台了……   季小南看呆了,但这俩小子一喊把她喊明白了。光天化日强奸妇女简直胆大包天。本来她今天来是摸情况的,加上刚来刑警队也没有发枪,要是以往她可能还会想想,此时,容不得想她从座位上捡起一条毛巾一个箭步跳上舞台飞起两脚踢中两个黄毛把毛巾扔在苏铃的身上然后对龙哥说,你是准备挨打呢还是跟我走?   你是谁?龙哥也是松包蛋,声音都在抖。   季小南冷笑道:我是警察。   胖瘦经理也回过味了连忙喊,快报警……   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季小南正一拐一拐从更衣室出来,她看见我龇牙一乐,你怎么来了,宁队?   是胖经理打我的电话,我指指胖经理,我不就来了。脚伤了?   季小南羞涩一笑,那两个家伙头太硬,脚趾戳了。   我看见那俩黄毛还躺在舞台上,法医过来说,都有点儿脑震荡。我说是季小南踢的。法医吐了一下舌头说,这可是轻伤害呀,平常不能乱用脚。   季小南斜了我一眼说,那看对谁了。   我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扶着她上车。这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苏铃。我刚要说话,季小南从车窗里探出头说,苏铃,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再找你做个笔录。苏铃欲言又止。季小南说,放心,我们会给你保密的。啊。   五原哥,那我走了。苏铃走了。我一言未发,我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苏铃瘦弱的有气无力的背影,我心里泛起酸楚……   在车上季小南小声说宁队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我苦笑道谁碰见了这种事情心情会好呢。季小南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我握方向盘的手,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应该考虑如何解决它,烦是没有用的。我听了她的话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刚才她的手还给我一丝温情的话,那么她现在的话实在令我反感。我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车噌地一下向前蹿,季小南猝不及防伸脚抵住前倾的身体,脚被碰疼了,她哎哟了一声。我刹住车问,你怎么了?她双手捂着脚抬头看我,我看见她一脸泪花。脚磕着了?我看看……   你是故意的。宁五原。   你叫我什么?我问。   我叫你宁五原。不行吗?你是不是嫌我教育你,我可没有那种意思,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拽过她的左脚轻轻地替她脱鞋。你要干吗。季小南嘴里说着脚却一动不动。我脱了她的鞋又脱了那只绣着小白兔的白线袜子,一只很秀丽的脚呈现在我面前,脚趾修长脚弓很深脚背上隐隐约约露着浅蓝色的血管,在这血管的尽头有一颗红痣。不过她的大脚趾已经发青,我用手轻轻一按,季小南就咝咝地吸凉气……   很疼?   她点点头。   我重新发动车,车在路上平稳地行驶,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温柔地握着她美丽的脚,就这样一直到常大夫的按摩门诊部。停车后,我把她抱下车,而且一直抱进门诊部里。这一路上,她也紧紧地抱住我,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鼻腔呼出的热气使我心猿意马,我真想这样把她抱回家……   对龙哥的讯问十分顺利。现在就缺苏铃的证词了。 第五章 父亲   第四天,我决定去一趟苏铃家。   出门就看见张宝林靠在车上瞧着我。爸说,大元的案子结了没有?爸问得非常直截了当,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爸拍了我肩膀一下,五原,和爸还玩保密,知道不,是我让索阳把案子交给你的。   我看着爸自然得再自然不过的神情,爸,你是谁呀,不就是个私营资本家,怎么说起话来就像是个公安局长。我说,我和你保什么密,你不是比我知道得还多吗。   爸哈哈笑了,小子,明白这点就好,甭看你爸我没戴大檐帽,肩上也没有扛杠戴花,可爸我就能指挥警察,指挥得还一溜屁,响着呢。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心里特别不舒服,百爪挠心。   父亲苏明远住在四环外的一片私建房里。他原先在宣武门内有三间临街房,赶上修路拆迁,补了他五十二万,他没有去买新房,钱留着给苏铃,自己一月四百租这里一间房住。去年,苏铃用五十二万开了一家饭馆,雇了一个广东大厨,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有一天,苏铃和大厨昏天黑地做爱了一夜,等苏铃从幸福觉中醒来,才发现钱和大厨都跑了。苏明远闷了三天,第四天头上给张宝林打了个电话。张宝林二话没说就把苏铃安排在大元健身中心当主管。   三十一年前的冬天,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十五团团部医院产房的门口,三个二十岁的青年蹲在地上互相看着,和一盆在炉子上噗噗作响的鸡汤一齐等待着我的出生。我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让这三个男人(姑且叫他们男人吧)神魂颠倒,茶饭不香。可我的母亲却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整整十个月,她借助宽大的兵团服的掩护,一直到临产前才暴露……是这三个男人赶着大马车走了三十里,顶着鹅毛大雪把我的母亲送到了团部医院。   苏明远呼哧带喘跑到团部医院时已经是满头大汗,头发和眉毛由于热又由于冷都结着冰碴子,掀开医院门上的棉帘子进去,里面的大汽油桶做的炉子热气腾腾,一下子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李八一在喊,大明子,站那儿犯什么呆。   苏明远头上眉毛上的冰碴子化了,在脸上滴滴答答,他把塑料饭盒放在地上,腾出手擦着脸上的水。这时,张宝林过来,大明子,鸡汤呢?   那何艳春呢?苏明远问。   在产房里。李八一走过来说,拎起地上的饭盒放在炉子上,这一路过来怕是冻上了。   行了,冻上就热热,哪这么多废话。张宝林没好气地说。现在,咱仨都在这儿,明人不说暗话,说吧,你们俩谁把何艳春的肚子搞大的。   李八一反应快,张宝林,你说谁呢,我们俩,为什么不是你们俩?   苏明远也缓过来了说,谁干的谁知道,甭装样。   张宝林说,打死我,也不是我。   李八一说,要是我,打死我。   苏明远说,我哪有这个胆呀。   那是谁?   仨人互相审视着……年轻的脸上闪着迷茫和困惑……产房的棉帘子掀开了,护士站在走廊里喊:谁陪何艳春来的?   我。   他们三个人齐声回答。   在那个年代,生命就像废话一样肆意泛滥,像暴雨中的五加河水一改平日的温柔而变得暴躁不安。我像一个玩具一样在八连每一个兵团战士手中传递。   父亲把一杯茶放在院里的水泥桌上。茶很漂亮,鲜亮鲜亮,一根根竖在水里挺胸抬头。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滑口且苦中香甜,回味无穷。我说,好茶。   父亲用暖瓶把空杯续满,五原,二过茶味儿才有劲儿。我说不了,我还有事!   父亲这才站了起来说,这大老远,就没啥事?   我说我走了。我的声音和我的神态都十分自然。我知道任何一点犹豫都会使他疑心重重,因为父亲从来都不会说谎,他只是在隐瞒着什么。   我把车开出街口,我在街口等着她。她会在这里出现的,凭我当刑警的直觉,我坚信这一点。在我等她出现的时候,我开始梳理心里的疑团。从我听索阳让季小南负责此案之时,我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的老师多次告诉我,怀疑是一个刑警基本的素质,而坚持自己深信不疑的怀疑则是刑警成熟的标志,完成对这怀疑的论证和取证,又是对一个刑警职业道德的最高考验。因为,最后一环所经历的心理和生理、正义和非正义历练将是一般人不能体味和承受的。   首先,是索阳找我处理大元健身中心有流氓滋扰的事。这种事不是重案队接手的范围,就当我准备接手之时,情况变了,索阳又让一个毫无经验的季小南负责此案,再接下来就发生了几天前的事,一切顺利得让我惊奇,接着苏铃不见了。季小南又去办展览了。   苏铃眼睛上蒙着的黑布被打开了。明亮的灯光让她眯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屋子里的人(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形象委琐,说话娘娘腔。他给苏铃端来一杯果汁说,苏小姐,这是鲜榨的橙汁,喝吧,压压惊。   你是什么人?苏铃一口气喝完果汁问。   我是什么人不要紧,关键是苏小姐在这里会很安全,我听说警方正到处找你呢,对不对?   苏铃此时已经恢复了镇静,以她在娱乐场工作的经验,她明白,今天绑架她的人是不想加害她的。她笑了笑,不过,我也想知道如何称呼您呢?   叫我露丝吧。男人脸上别扭地笑,让苏铃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她知道这男人是个同性恋。这使苏铃安心了,至少不会有什么性骚扰,同时,她又很感谢安排露丝的人,这个人是谁呢?   吃完饭洗完澡,苏铃就上床了。这是一张很大的床,床上的用品都是很讲究的,苏铃也叫不上牌子。躺在这讲究和舒适的床上,本来很累很乏的苏铃却睡不着了……她点了支烟,袅袅青烟让她的大脑走出了很多往事。   苏明远所在的工厂被资产重组,厂里让他这个劳模带个头下岗。苏明远带头带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带头就结束了劳动之旅,五万块钱买断了他当家做主的权力,他成了一个闲人。人一闲就有病,多年劳作积累下的病痛一下子发作了,得了肺癌,幸是早期,但也把五万块和拆迁的五十二万花得一干二净才保住了命。张宝林送来十万块钱说先用着,苏明远不要,拧着劲要送回去,苏铃拦都拦不住。其实苏铃也不想拦,你想,买苏明远工作的工厂的人就是张宝林。   苏明远气喘吁吁把十万块钱放在张宝林的大班台上时,张宝林先是惊愕然后善解人意地说,明远,咱们患难之交,我之所以这样做,用句老话讲,是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那良心呢。苏明远涨红了脸,我们厂有八百多工人,六百多都是兵团的,都小五十了,拖儿带女。几万块钱,他们后半辈子怎么过?宝林,你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宝林扶苏明远坐在沙发上,半抱半搂着说,兄弟,俗话说救急救不了穷。都是兵团的不假,当初我还不是从练摊起的家,那时,他们不还嘲笑我?连我也不知道我有今天。兄弟,人的命天注定,有句话我摔在地上,有我张宝林粥喝,兄弟你肯定是天天大米饭。苏明远无话可说,他明白,张宝林是资本家,资本家考虑的问题自然和下岗工人不一样。他站起说,宝林,除了内蒙古兵团的友谊外,其他的事我和你一刀两断。他说完就咳嗽着走了……   张宝林是笑着看着苏明远走出了屋,然后他又走到了窗前,透过玻璃窗看着苏明远走出办公楼,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车,看着公共汽车走远……那天,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两个小时……晚上,他来到苏铃的住地,把十万元钱扔在床上说,把这钱给你爸花,花完了再拿。   良心发现了?穿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的苏铃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想不到,这句话引发了张宝林的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上气不接下气。苏铃抱着他说,这是何必呢……   张宝林捶胸顿足,我无耻我下流我他妈的不是人……   苏铃说人你还是人,不过是个有好人情结的歹人。   张宝林不哭了,抬起头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有好人情结的歹人。   张宝林哈哈笑了,说得好,说得准确。闺女,你看人很准呀。你这双眼睛入木三分……不,是七分。   苏铃醒来的时候,看见张宝林坐在她的身边。见苏铃睁开眼,张宝林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苏铃的额头问,你为什么要跑……   我有点害怕……   傻闺女,怕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也烦警察,也有点怕,真的。苏铃抓住张宝林的手说,告诉我,找人扒我衣服的是不是你?   张宝林说,闺女,你是不是被吓着了,不然你是不会这样想的,你看爸爱你还爱不过来,怎么会害你呢。张宝林俯下身去吻苏铃在颤抖的嘴唇,这嘴唇几乎和黄蓉的嘴唇一样,只不过女儿的嘴唇比妈妈的嘴唇更厚一些更性感一些。苏铃闭上了眼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委身于这个她从小叫爸爸的男人。   苏明远把十万块钱退给张宝林后对女儿说,记住,你不能拿张宝林一分钱。苏铃问为什么,苏明远喘着气说,你不要问为什么,不许拿就是不许拿。丫头,你在我面前发誓听爸的话。苏铃那天对父亲发了誓,但苏明远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时之后,女儿就从张宝林手里拿过来十万块钱。苏明远还没有想到女儿在这一年之前就睡到张宝林的床上了。 第六章 我   龟缩在我的房子里,我看了整整一个上午马局给我的举报材料,当我看见举报材料的标题时不由大吃一惊,上面写着:索阳是个黑警察。我定神凝气起码五分钟才迫使自己往下看,按照举报材料列举的事实,索阳同志判个十来年都是轻的。一个上午我把这份举报材料整整看了十遍,越看越充满了疑问。比如说索阳是大元健身中心的黑保护伞,每月收保护费,而且睡小姐不花钱。按我的印象索阳同志不至于这样低级趣味吧,贪污腐败都已经上了层次,谁还为这仨瓜俩枣冒这样的危险。现在腐败分子都是张嘴马列主义闭口三个代表吃素拜佛练瑜珈,要贪污就上千万。谁还去洗浴中心去玩小姐。太脏。要玩也要玩模特歌星影星主持人和舞蹈演员,又干净又漂亮又会玩。贪污腐败要靠权势也要有技巧,贪污是贪污了,叫人抓住就没劲了,好的贪污分子就是让你抓不到逮不着,这才是高手,行云流水。   索阳算什么?   但是我联想到大元洗浴中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有点隐隐不安。奇怪了,马局为什么要把这份举报材料给我看呢?他应当给督察或纪委。作为一个警察,除了要忠于法律还要忠于良心,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何以谈得上保护人民。   我决定去找马局谈一次。就在我准备打电话时,爹李八一打来电话。他也让我大吃一惊:李小雨今晨割腕自杀未遂,现在医院抢救。   我赶到医院时,张雅芝也正好赶来,见到我就喋喋不休。五原哥,昨天晚上小雨打电话说她不想活了,我说你真是笨蛋,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弃生命。活一次多不容易。我说你闭上嘴行不行。   张雅芝吃惊地看着我,五原哥,小雨的肚子是不是你干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叫,你捏疼了我。她的叫声引来许多人朝我们这里看。我说你喊什么喊,这里是医院。张雅芝揉着胳膊说,医院就医院,就是到法院你要这么捏我,我也要喊,我有喊的权利。   我说你喊。我又捏住她的胳膊说,你喊,我就捏死你。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张雅芝没有再喊,而是忍着疼小声说,五原哥,你捏吧,你捏死我吧,我不喊了,我喜欢你捏。   天呀,现在的女孩子简直是没有什么是非道德,心里只有自己,都是谁教的。   我说,雅芝,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谈这个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小雨是否能够活着。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抢救室,我看见爹李八一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我过去叫他,爹。   他抬起头来,双眼红肿,看见我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前襟喊,五原,你要枪毙了那个兔崽子。   哪个兔崽子?爹。张雅芝紧着问。   我冲她吼道,滚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张雅芝在我的吼声中悻悻地退到一旁。我扶爹在椅子上坐下,爹,你甭急,先告诉我,小雨怎么样?   李八一抬眼看着我目光混浊,半天出了一口长气有气无力地说,五原,你爹是倒八辈子血霉了……说着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像两条黄色蚯蚓挂在脸上。我掏出纸巾给他擦干净问,爹,小雨到底怎么样了?   爹推开我高声说,五原,你干吗总问我,我也不是医生,我他妈的只是个三流写字的大傻逼呀。   抢救室的门开了,护士倚在门口叫道,谁是李小雨的家属。我愣了一下神。护士又叫,谁是李小雨的家属。我刚要回答,就听见有人回答,我是。   我回头看见张宝林,他穿着一身白色羊绒西服满脸放着红光器宇轩昂。小护士一看声调有了变化,您,先生,您是李小雨什么人?   张宝林说,我能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爸爸。不就是交费吗。我问你我的女儿情况如何?护士怯声说,已经没有危险了。张宝林松了一口气,随后对跟着他的随从说,你去和护士交费。随从和护士走了两步又被张宝林叫住。   护士问,先生还有什么事?   去把你们院长叫来,就说我张宝林在这里等他。护士犹豫了一下。张宝林哼了一声,怎么还不去……   护士低头匆匆走了……   什么叫跋扈,这就叫跋扈。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张宝林如此气派。见我不说话,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儿子,爸今天表现得几分?   五分。我说。   李八一突然昏倒在长椅旁,正好抢救室走出来一位男大夫,张宝林一把揪住男医生的肩膀说,快,医生,我兄弟他昏了过去…   男医生使劲甩开张宝林的手说,你不会好好说话?   张宝林怔了一下说,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   张宝林眼神凶狠语气阴沉,令男医生一惊,半天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护士陪院长来了。院长一见张宝林就阿谀奉迎,张老板,有失远迎。   远迎个屁。张宝林指着地上的李八一说,我兄弟还躺在地上,你妈的尽弄了些什么狗屁医生,居然敢说我不会好好说话。哼,我让你这辈子都不会好好说话,狗子,你教教他说话。随从狗子挥拳就打,狗子的拳头在半空中被我攥住了。狗子还想挣扎,张宝林发话了,算了,赶紧救我兄弟。   狗子对医生说,傻逼,犯什么呆,动手。说着和惊慌失措的医生一齐把爹抬进抢救室。   张宝林走近我问,不给爸面子!   我小声说,我是警察。   张宝林也小声说,我是你爸。   我笑了,爸,你打完了,爹也差不多了。   张宝林也嘿嘿笑,五原,你总是有说辞。这回爸给你个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个警察总是要主持公正的嘛。爸笑得很不自然,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因此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李小雨被推出了抢救室,她眼睛紧闭脸色惨白,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除缠着厚厚的绷带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我、爸还有张雅芝都拥了过去。   张雅芝哭着喊着李小雨的名字,神情凄迷,与刚才和我说话的神态判若两人。护士告诉我们,李小雨刚刚服用了镇静剂,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张雅芝要推她去病房,我也想去,被爸喊住了。他说,你爹还在里面呢,再说,趁这工夫爸还想和你扯扯闲话呢。   爸什么时候会和我扯闲话。张雅芝推车去了病房,我转身说,爸,你说咱爷儿俩扯什么闲话?   爸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五原,爸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我笑着回答,爸你对我怎么样,爸心里最清楚。   爸也不绷着了,笑纹在脸上展开了,五原,你甭搞得警惕性十足,说实话,爸觉得自己对得起你这个儿子。他说着表情有点哀怨。五原,是不是我一直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你一直对爸不满?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爸的眼睛。爸也看着我的眼睛。他褐色发黑的眼珠像两粒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葡萄,没有了最初的水分,开始发皱发蔫,不过要是远看,依旧晶莹剔透。我为什么要这么近看他呢。   爸突然说,五原,你的眼睛和你妈的眼睛一样漂亮。   我听清了他说的话,顿时,我的全身热血奔流,我想起了我七岁时爸和妈的对话。二十多年了,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今天爸是怎么了,选了这样一个地点这样一个时间旧话重提?我等着他下面的话,他却沉默了……   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我心里十分焦急。尽管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身世,但面对张宝林我还是在等待,因为我知道他和苗月歌是如何含辛茹苦把我抚育成人的。   爸终于开口了,他说,五原,你找到苏铃了?   我有点蒙,一时没有反应他在问什么。爸,你说啥?   爸笑道,我问你是不是找到苏铃了?   我清醒了。我恢复了重案队长宁五原的身份。冷静和审慎已经代替了刚才焦灼的等待。我又一次看着张宝林,他表情很安静。   我说,你知道我在找苏铃?   张宝林撇撇嘴说,儿子,甭和爸整斗智那一套,是我告诉索阳让你去找苏铃的,只有你能找到苏铃。   你真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么想,你是苏铃的哥哥,你最应该知道她躲到哪了。   我说,按这个推理,你还是她的叔叔,你也应该知道她的行踪。还有苏明远也应该知道。   张宝林咧开嘴笑,小子,你妈的真是长大成人了,都会推理了。五原,跟爸说实话,找到苏铃没有?   我摇摇头。   不骗爸。   我点点头。我点头的时候,心里酸不叽的不是个滋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爸撒谎。但我很快就调整了这种心态。在警察宁五原面前,爸只是商人张宝林而已。何况这个张宝林与我着手寻找的证人苏铃有很多理不清的关系。   张宝林摆摆手正想说什么,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扶着李八一出来了。医生说,张先生,李先生没事了。刚才是急的。   张宝林没有理会医生,走过去抓住李八一的手说,兄弟,还行吗?   李八一呆滞的脸由于张宝林这句沁人肺腑的问话开始有了变化,几滴清泪流了下来,宝林呀,我悔呀……   张宝林拍着李八一的手说,慢慢说……   李八一哭了,我不是人……那畜牲是我介绍给她的……   我头轰地一下大了。   张宝林说,放心,兄弟,我会让那畜牲记住的,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这年头,****是不行的。   爸说这话的口气是狠呆呆的。   我心里也掠过一道冷风,我抖了一下,不由手抚着胸口按着那支挂在胸前的六四式手枪。我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下意识的反应。   这时狗子来了。   张宝林说,狗子,把你李大爷送回家,给他请个保姆照顾他。   我发现爸一直在目送着爹,神情充满忧郁。直到爹和狗子不见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对我说,五原,爸有的时候真不想活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惊。这是从何说起,你要是个吃了今天没明日的主儿说这些我还觉得有点可行性。爸呢?一个身家过亿,红黑白三道左右逢源的人说这种话,是不是在作秀?就像****说不喜欢钱作家说我是为良心写作一样不真实。可谁能挡住他不这么说呢?   嘴都是自个儿的,想咋动就咋动。   爸看我不言语又说,我猜你就不信。   我点点头,看看手表。爸,我还有事。   有事也得等我说完。他一把拉住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坐下站起来,爸我是真有事。   爸脸拉了下来,怎么,就差这么一会儿?五原,你是成心要让你爸憋屈死。   爸说这话时的劲儿像个孩子,也像妈苗月歌的丈夫。我喜欢这种状态的爸。   我重新坐下说,我听你说。   这就对了。你猜,为啥爸不想活了?   我说我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他得意地说,爸常想,爸这一辈子可以了,大苦受过大罪扛过大福享过大钱挣过……   我说就是没文化。   爸卡壳了,好啦。接着,爸微笑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五原,爸不和你逗了。做好你的警察,找到苏铃告诉爸一声。你忙去吧。   让我留是他,让我走也是他。真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好,我走。我和爸告别走出了医院。   外面,艳阳高照,才四月份,北京城里已经春意浓浓,没有沙尘暴的春天很美也很舒服。医院外就是景山公园。   有人在我身后按喇叭,我站住回头看,是季小南。   她走下车笑吟吟地喊我。宁五原,你在这儿干吗呢。她今天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套白色的耐克运动装,人显得活泼又大方,看见她我心里舒服了一下。   我浅浅一笑说,你干吗去,不是在跟踪我吧。   季小南说,有跟踪的成分。   开玩笑。   她表情凝重地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宁队。我真的在跟踪你。   我收敛住笑说,是你的个人行为?   是索阳叫我跟踪你。都好几天了,你没有感觉吗?   我摇摇头。   季小南的表情有点得意,说,你还是老刑警呢,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我猜不透季小南话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某种意义上我根本不会相信索阳会用这种笨拙的方法,虽然我想到了索阳在利用我找到苏铃,但他大可不必让季小南出面,如果我是索阳,用季小南这种新手就等于在暴露自己。   你不知道,索阳认为是你把苏铃藏了起来,所以就让我撤出这个案子去市局办展览,让我暗中跟踪你,好找到苏铃。季小南说得很快,根本不容我插话。我告诉你吧,好几次都把你跟丢了,今天也差一点。宁队,自己人跟自己人是不正常的,我有意见。   季小南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布满红晕的脸恰恰说明她的年轻,作为一个刑警即便发现上级的命令有问题也不应该对领导要你调查的人透露情况。这是纪律,也是职业道德。年轻的季小南却忘记了这一点,或者说她干脆没有这方面的训练。   我说,季小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你是我的队长。她回答。   但给你下命令的是索阳大队长,他是你的上级。按纪律你应该听从上级的指示,并保守秘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但违反了纪律也是泄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季小南的眼眶里浮起了泪水,涨红的脸也变得煞白,她嘴唇哆嗦着说,你——混——蛋!   季小南泪水四溅地喊。她扭头跑回车里开车就走。   我没有追她,只是看着她开车走远。我抽着烟坐在便道上的长椅上,眼前都是些来往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在阳光的抚慰下,城市的每一部分都充满着温柔的活力,但我的心此刻却是冰冷和沉甸甸的。经过我刚才的试探,我相信季小南说的话是真话。既然认定是真话,也就可以推断索阳已经对我不信任了,也可以说有防备之心了。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什么事让他对我有戒备之心呢?难道他已经知道马局交给我的任务了?我激灵了一下,跳起来甩掉烧疼我手指的烟头……   妈的。我大声骂。   旁边有人咯咯笑,我转身看见了张雅芝。邪了。   张雅芝头靠在我的胸前,抽抽答答地说,五原哥,你就假装地爱爱我,行吗?   我推开她,让她坐在长椅上,站在她的对面说,雅芝,你也是大学生,也算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说,爱是能装出来的吗?我装着爱你,这不就是骗你吗?   是我让你装的……   那不是你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吗。再说我也不会骗人。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是兄妹,是板上钉钉的兄妹,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的兄妹。我说这番话语气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   张雅芝停止了哭泣,抬眼瞧她头顶上的柳树。   张雅芝把柳条咬在嘴里,冲我诡秘地一笑说,五原哥,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我摇摇头。   张雅芝又说,五原哥,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为什么不想见。我从六岁时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梦想见到生我的那对男女,但梦中的他们总是飘飘渺渺模模糊糊像一团雾游动……我惊醒面对现实时,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怨恨和悲哀,我痛恨不负责任的人。如果是人,就要对你做的每一件事情负责,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如此,我选择最后上公安大学决心做一名警察。在我心目中,警察是负责任的人。   哎,你想什么呢?张雅芝推了我一把。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装傻是吧。张雅芝说,我刚才说你想不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听清楚了吧。   我说,我当然想。雅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当然是知道了。张雅芝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   除非我什么……   除非你改变初衷。   我不是说过,我们只能是兄妹。   你胡说。张雅芝急赤白脸说,我和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看我犹豫,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冲我扬扬喊,不信,你自己看……   这是爸爸父亲和爹共同签名的誓言。他们在向他们三个共同心仪的女人,我的母亲发誓。全文如下:   我,张宝林。我,李八一。我,苏明远。   我们发誓一定要把欺辱何艳春的那个流氓找出来,绳之以法。   我们发誓一定尽全力把何艳春的儿子宁五原抚养成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视宁五原为己出。如做不到,天打五雷轰,下地狱,一辈子不得好死。   何艳春你放心吧。   落款是他们三个人的签名。是他们自己刺破手指,用火柴棍蘸着血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我的爸爸父亲爹盟血立誓,那时他们才二十岁。那天,我的母亲抱着我就站立在他们的身旁,我母亲流下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像两条白蚯蚓趴在脸上。我的爸爸父亲爹光着膀子,眼睛被兵团老白干烧得血红。写下誓言的纸一共四张,每人一份。何艳春把自己的一份收好说,张宝林,你来。   爸爸走了过去,离何艳春很近,都能感到她的喘气声。来,亲我一下。何艳春说。爸爸好像没有听见,像木桩一般。   何艳春抬起明澈的眼睛说,你嫌我脏?   爸爸摇头,说,我害怕……   何艳春眼睛里涌出泪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被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响亮,在铺满白雪的原野上悠然回荡,父亲和爹也走了过来……   父亲说,亲吧,宝林。你要不敢,我来。二十岁的父亲一身阳刚,他推开张宝林走到何艳春面前捧起母亲挂着白色蚯蚓的脸说,艳春,我祝你一路平安。父亲说罢把自己长满野草一样杂乱的胡子的脸贴在母亲惨白的脸上,父亲血脉旺盛,轻轻一触,母亲脸上的白蚯蚓就融化了,融化的泪水像雨水滋润着我,我咂吧着嘴,雨水般的泪水像奶水一样甜……   爸爸也冲了上去,把父亲和何艳春和我一齐抱住,我的哭声因这意外的冲击而更加响亮,爹李八一喊,小心孩子,一边说一边也冲了上去抱住所有人。母亲睁着眼睛喊,我对不起你们,喊的同时用她厚厚的嘴唇依次亲吻着我无血缘关系的爸爸父亲爹……他们摔倒了,我从母亲的怀抱里滚落在有雪的大地上……爸爸父亲爹和母亲相对而跪,默默无言……雪越下越大,远远看他们就像一座座白色的敖包……   我几乎不敢相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爱情,我相信我的三个妹妹张雅芝李小雨苏铃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一种爱情。三个男人共同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但女孩儿却被另外一个男人凌辱,怀孕生下了孩子。三个男人发誓要为女孩儿报仇,并抚养女孩儿的孩子。然而三十年后,女孩儿不知去向,但她的儿子却在这三个男人的抚育下长大成人。   索阳沉着脸看着我,我知道一旦他出现这种表情就是在表达他的愤怒已经到了底线。真不知道季小南在气愤之余向他汇报了些什么。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   说话,你没有嘴呀,摇头。你当你是拨浪鼓呀。   夹枪带棒的,话里有话。我宁五原最不吃的就是这套。我说,索大队,你说话就说话,批评就批评,犯不上连损带挖苦。我是拨浪鼓,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是老拨浪鼓。   索阳哈哈笑了起来,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不是觉得你小白杨长大了,敢妈的和我顶嘴,不给你点厉害,你还真不知道老拨浪鼓能敲多响。说着他一伸手一个锁喉,虎口就卡住我的咽喉,我顿时心跳气短。我真没有想到这老东西还有这手。我双手抓住他的右手,使劲地说,松手,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的手更用力了,宁五原,我索阳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我不等他话音落地,一个反腕跟着一个跪腿,我只听见索阳哼了一声,人就瘫在地上。我的脖子松快了。我吐了一口恶气。顺手拉了他一把,起来呀,老拨浪鼓。   索阳人软了。我大叫,索阳大队长,你怎么啦。我的喊声惊动了其他屋里的人,季小南摸摸索阳的脉搏说,愣什么,快叫急救车。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小小的比试,竟然使索阳陷入绝境。他得了前列腺癌。按医生的话说,若没有外力的作用,也可能不会发作得这样快。这样,我成了罪人了。亏医生是单独和我说的,我也对自己说,这话我绝对不能外传。尽管如此,站在沉沉昏睡的索阳的床前,我内疚不已,甚至我的眼圈都开始湿润了。   一辆奔驰停在我面前,喇叭响了几下,我才意识到和我有关系。张宝林突然从车里出来,五原,站在这儿发什么呆?   爸。我叫他。   索阳怎么样了?   他是前列腺癌。 第七章 都是人干的   马局也没有想到索阳会得如此绝症。他对我提出的对索阳的调查是否继续的问题想了一会儿告诉我,继续调查。我觉得这样是有些残忍有些不近人情。马局说,五原,因为嫌疑人有病就放弃调查,那样对因受其害的人就不残忍吗?这是局党委研究并报了市政法委同意的,你放心干好了。对季小南你要传帮带,要有点耐心。五原,你也不小了……   我哭笑不得,我明白马局的意思,不能因为季小南是政法委书记季飞宇的女儿,我就放弃原则。我很想把索阳要季小南跟踪我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有一种灵感在提示我,凡事都要想九遍。   我告诉马局,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带好季小南的。   我没有开车,而是把车放在队里。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散步了。我家住五层,我走到五层时,已经大汗淋漓,尽管如此我的脚步依旧轻盈,我走的是真正的猫步,轻得连敏感的声控开关都没有打扰,我站在门前准备掏钥匙开门时,猛不丁听见有人叫我:五原哥。   我一激灵,伸手抽枪,手到腋下才想起枪放在队里的保险柜里了。我靠在墙角问:谁?   五原哥。我是苏铃。   苏铃,你……我提高了音量,楼道里的灯亮了,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理着寸头的男孩儿。   你……   苏铃从书包里取一个发套戴在头上,她又变成了苏铃。我打开门让她进去,一进屋苏铃就直奔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罐可乐打开就喝,这种狂野的喝样儿,与我印象中的那个矜持孤傲的苏铃大相径庭。我又从冰箱取出一听可乐递给她。她打着嗝儿摆摆手说,喝顶了。   我说,你先歇会儿,我去洗个澡。   等等,五原哥。你先听我说……行吗?五原哥。   我不想听。   你想听。   苏铃,哥现在只想洗澡……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苏铃开始哭了,我是你三个妹妹里最没有出息最下作的……   苏铃……   我告诉你,那天绑我的人是你爸张宝林的人。   不可能。我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说,苏铃,你再说一遍。也许是我的声音大得可怕,还是我当时面目狰狞,总之,苏铃被我的声音和形象吓着了,她结结巴巴说,五原哥……我说的全是真话呀……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个刚洗完澡的小猫,可怜巴巴的。   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轻轻地说,苏铃,你把刚才的话再和哥说一遍,好吗?   苏铃全身发颤,像秋风中的树叶。我握住她的手,很烫,你在发烧?她摇摇头。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她惊悚地一躲,不,我不去医院,我就呆在这儿,我死也死在这里。她说这话时已经很虚弱了,说完她就倒在我的怀里,我抱住她像抱一片羽毛,这已经不是那个活泼健康的苏铃了。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上下牙在打架,这是发烧最明显的症状。   不行,一定要去医院。我抱着她向门口走去。   不,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苏铃突然挣扎起来,我措手不及跌坐在地上,苏铃也跌在地上,她挣扎起来哭喊着,五原哥,张宝林要杀我……我不骗你……   我坐在地上看着苏铃,她因为病痛和恐惧已经脱形,从她那绝望的脸上淌出最后的希冀的目光,我知道,我若不帮她,她肯定会走投无路了……连我都奇怪,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费尽心机地找苏铃,此刻,苏铃就在我的面前时,我却希望她不是苏铃。   可她的的确确就是苏铃。   我开始浑身发凉浑身发抖。我知道苏铃刚才说的那句话对我对我所喜爱的人都将是一次颠覆。这种颠覆将改变我和我所喜爱的人的命运……我还心存侥幸,于是我又一次问苏铃:苏铃,你真没有骗哥吧!   苏铃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瞧着我,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哥……她说了一句后,紧闭上嘴,眯着眼睛,突然,我发现她嘴角流出血来……   苏铃,你……   她惨惨地张开嘴,吐出一小块舌头,血喷了出来,她用手蘸着血写:你信了吗……   我惊呆了,连忙捡起那块舌头,用纸巾包了起来,你疯了……苏铃已经听不见我的话了……她晕了过去……   我用毛巾倒上酒,塞进苏铃的口腔,送她到一家私立医院。我知道,苏铃不仅是父亲的女儿,我的妹妹,也是警方最重要的证人。   几个小时之后,苏铃自己咬掉的舌头接上了,我用张宝林给我的信用卡付了苏铃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刷卡的时候我猛然想起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哀痛,如果爸知道是用他的钱给苏铃付费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不过,从心里讲,我还是希望苏铃说的是假话。   苏铃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到我家。伤口已无大事,只是话说快了有点拌蒜。这两天我家楼下明显人多车多。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这里可以看见大街。看见张宝林的奔驰从大街上一闪而过。他还是相信苏铃在我这里。   墙上的钟已经深夜十点钟了,我无意间看见了墙上考勤表上季小南的名字。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我说你现在到我家把苏铃接到你家。   你说谁?   我说是苏铃。   她在你家?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有这样她才会最安全。马上办。   我要是不去呢?   我说,季小南,你要是不去,如果苏铃出了什么事,你就是犯罪嫌疑人。   我挂上电话,踩了一脚油门,我的切诺基野马般在大街上狂奔……   来到季小南家,我一下车就看见季小南站在院前显得焦虑不安。见到我,她匆匆地跑了过来轻轻地说,你来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和我说话。原以为她会一嘴埋怨,要知道,不经批准藏匿证人,而且藏匿者是负责和曾经负责此案的警官,这是一种违规违纪行为,某种意义上也是违法甚至是犯罪。   我来了。   我说着不由自主抓住季小南伸向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却有汗意。我凝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跃动着一丝不安。这是正常的状态,如果她冷静如果她习以为常,那就太可怕了。   她说,宁队,苏铃就在我的卧室。   你家里人呢?   爸爸去外地开会,大约五天后回来,妈妈在德国访问,刚走,保姆放假一周。就我一个人在家。   太好了。小南,你就让苏铃在你家住五天。这五天你就负责她的安全和起居饮食,也不要去上班,你不上班的原因就是和你父亲去了外地。   那你呢。她问我。   是啊,这五天对我算是什么呢?季小南提醒了我,我是应该认真想一想。我这样想着与季小南一齐走进她家。在客厅里,蜷缩在长沙发中的苏铃见我和季小南进来,麻利地站了起来,在我毫无反应下冲进我的怀里,双手环绕我的脖子哭泣道,五原哥,我怕……我用力掰开她的手,还真有点费劲儿,同时说,苏铃,你要冷静一点……   苏铃滑落在地上呜咽着,五原哥,我已经够冷静了,也就是我,换了谁,死都死几回了……我不就是还有个老父亲,五原哥,也是你父亲呀……否则,我早就一头撞死了……我拉起她让她在沙发上坐好,苏铃,你安静一会儿,我最烦这样了。我声音严厉让苏铃打了个冷战。她不出声了。我说,苏铃,你要记住,哥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你。你要知道,哥不仅是哥,哥也是一名警察。对你而言,只有警察才是你最可靠的保障。你要听话……   五原哥,我听话……   那就好好地呆在季警官这里,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苏铃点点头。   我要走。季小南拦住我说,就这么走了?   那还怎么走?   你不怕我把人送给索大队?   你把我也送过去吧。我说,小南,我还没谢谢你呢……   你要是谢,你就给我滚……季小南说这话时冲我扬起了拳头……我真想攥住那像京白梨般的小拳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哪个人我也说不清……   我知道我累了,才几天发生了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情却又好像相互有关,有关得微妙,微妙得累心。真的,只有我这个叫宁五原的警察才会如此关注这微不足道的事情…… 第八章 还是人干的   季小南走到苏铃面前把一沓毛巾和衣服放在床上说,洗澡水我烧好了,洗完了你换上衣服然后吃饭。   苏铃迟疑地看了看季小南后又看了看那沓毛巾和衣服。   季小南说,都是新的。   苏铃说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季小南说,我才不用你还,谁叫你是宁五原的妹妹呢,是我该着的。苏铃听了之后目光呈现出异样,季小南感觉到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她觉得耳根有点热,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苏铃说,快去洗吧,一会儿水该凉了……   苏铃这才抱着毛巾和衣服走进了卫生间。澡盆里已经蓄满了水,水在澡盆里呈现出浅蓝色,苏铃伸手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这时她有了清洗自己的欲望,毕竟好几天没有舒舒服服地洗澡了。苏铃脱了衣服迈了进去,温度宜人的水让她紧张多日的皮肤放松了,她把自己藏进水里……她在水中睁开眼睛看水……她看见了自己……   连苏铃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成为一个她所不知的事件的中心人物。遭受侮辱,成为证人,被人绑架,意外逃脱,现在又到处躲藏,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生活在短短的几天中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呢……苏铃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百思不得其解之中,她头枕着浴盆睡着了……   张宝林是非常迷恋苏铃的肉体的,很多时候,在激情碰撞之后苏铃就会抱着他睡了,苏铃是趴在他的身上睡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张宝林结实的脖子,两只小巧结实的乳房紧紧地贴在张宝林的胸前,总会让张宝林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心境。在这种情况下,张宝林会屏住呼吸,积极地调整身体的状态,每次都会有奇迹发生。在他生命五十年中,能给他这样激动不已的性爱女人不多,何艳春是性的妄想,苗月歌令他压抑,林萍不值一提,米莎是什么呢?张宝林说不清楚。只有苏铃,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有空前绝后的激动和满足。谁说女人都一样,这是谬误,这是胡说八道。男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适合他的女人,有人很快就找到了,有人一辈子到死也找不到。张宝林是幸运的,在知天命之年找到了苏铃,一个令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女人……   苏铃喜欢和张宝林做爱。她惊异这个和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迸发出的巨大精力是许多年轻人都无法比拟的,苏铃明白,这是一个出色的男人,是她经历过的男人中最精彩的男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自己的父亲苏明远,想起了苏明远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比较让她明白,每一个男人都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一生注定要碰上一个能让自己不虚度青春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魔鬼。   让苏铃发现张宝林是魔鬼的夜晚是恐怖的……有人打开门时,苏铃像羚羊一样惊醒了,顺手打开了台灯。她看见张宝林站在她的床头。   张宝林说,是不是很惊讶?   有点。但我想到了是你。苏铃稳定住了情绪,慢慢地坐了起来……   张宝林冷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苏铃的声音开始发紧,话也含混不清,她眼睛里开始有恐慌的痕迹。   你说,那天,为什么那些人要那样对待你?张宝林的声音威严。苏铃开始啜泣了,我怎么会知道?   你知道!   张宝林走过来,一手抓住苏铃衣服的前襟,他抓得又急又狠,连苏铃的乳房也抓住了一半。苏铃在他的摇动下显得极度痛楚,她的双手也抓住张宝林的手用力地撕扯着,苏铃的指甲划破了张宝林手背上的皮肤,这反而让张宝林在盛怒中冷静下来。他使劲一推苏铃,苏铃就倒在床上。张宝林说,苏铃,你冷静一下……   苏铃哭着,别人欺负我,你不管就算了,你为什么也要欺负我?苏铃的哭声惨兮兮的,令张宝林不知所措。爸张宝林是最见不得人哭的,尤其是女人哭。他对我说过,一听见女人哭他就百爪挠心。他说这是他性格中最大的弱点。苏铃知道他的弱点,所以苏铃选择了哭。张宝林口气开始软了,他走过去坐在床上,伸出手轻轻地在苏铃头上抚摸着……这一举动非但没有让苏铃的哭声停止,相反,苏铃索性借势倒在张宝林的怀里大哭起来,爸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苏铃,爸被这女人搞得有点意乱神迷,尽管理智还在提醒他,要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这一点理智很快被肉欲淹没了,张宝林哼了一声,人抱着苏铃就倒在床上了……   凌晨,当苏铃推开瘫在自己身上的张宝林,穿上衣服走出大门时,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了,想到这里她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摆脱了这个男人的控制后,她将会有一个崭新的生活;心酸的是,她此后的生命中可能再也不会碰见有如此高超性事的能手了。   苏铃坐在出租车上向我家驶来,此时,她的大脑兴奋而且冷静,她庆幸自己在张宝林大怒时把握了自己,没有因为恐惧而把自己经营的阴谋说出来。   说出来自己就得死,不说出来张宝林就得死。苏铃坐在我家的门口等我的时候,她在回想着令她不可思议的那些事情……   张宝林是敏感的,这种敏感曾经多次让他从逆境中转危为安,这一次也不例外。当他听说苏铃在洗浴中心的遭遇时,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故事,是有人在导演一个故事。故事就是要张宝林知道,老哥哥,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谁在导演这个故事呢,张宝林不知道。这个不知道最让张宝林心烦,他不知道谁是他的对手。这事令他感到隐隐的恐惧。不过,他是老枪,当他冷静地把全部故事过了一遍筛子,突然发现最令他怀疑的人就是苏铃。这个发现也的确让爸张宝林十分痛苦,因为一旦有证据证明苏铃是这故事中的一个角色的话,这不但会让张宝林痛下杀手,但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他会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如果是别人背叛了他,他还会心里好受一点,苏铃如果背叛了他,这让他全无颜面。   与张宝林有关系的女人,没有一个背叛过他!这是男人张宝林的骄傲。   苏铃是在认识索阳那天开始憎恨张宝林的。刑警大队长索阳衣冠楚楚坐在按摩房内,当苏铃推门进来时看见衣冠楚楚的索阳时不由一愣。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   你找我?苏铃把毛巾放在按摩床上说。   索阳说,你说得对,我找你。   点我的钟,要加一百元。你知道吗?   索阳笑道,我当然知道。38号。   那你为什么不脱衣服,让我帮你脱吗?   等等……索阳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照片递给苏铃说,在脱衣服之前,你先看看这几张照片……   苏铃迟疑地接过照片扫了一眼。这一眼足以让她呆若木鸡。照片是张宝林和黄蓉相拥相抱的情景。苏铃手一软,照片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索阳指着照片里的黄蓉问苏铃,38号,她是你的母亲吧?   苏铃机械地点点头又马上缓过神说,你什么意思?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是警察。   索阳笑了,一个警察找一个按摩女来干什么,你知道吗?看见苏铃茫然,索阳继续说,除了来找乐子外,就是来办案。   索叔叔……苏铃说,这些照片是真的吗?   苏铃,我不怕你难堪,回答我,为什么你们母女都和张宝林有关系。据我所知,你管张宝林叫爸。   他是男人。苏铃说。   就这原因?   他是有钱的男人。索叔叔,你不是也和他不错吗?   问得好。索阳脸上神色渐渐凝重,他说,我和张宝林是小学同学,从一年级同桌一直到六年级。一九六九年他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我因父母去世留城当了一名工人,后来粉碎“四人帮”后,我当了警察。张宝林回城后我们又续上了关系。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错,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老同学的友谊。   苏铃笑了说,索叔叔,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告诉我,你和张宝林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分明。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不是看了这些照片吗?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苏铃,难道你们母女和一个男人不正常的关系不能说明问题吗?索阳指着照片说。   这只能说明我们母女贪图金钱贪图享受,有悖伦理道德,但不违法。索叔叔,你是警察,你来找我肯定有别的事情,如果你相信我,你就直说吧,用不着拿别的事说事。我了解你们那一套,您别忘了,宁五原也是警察。   那好,我实话实说。我现在有证据表明你母亲黄蓉在为一个贩毒团伙工作。   那好呀,既然你都有证据了,你就抓她呀。苏铃神情冷淡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一个一般的人物,我怀疑在她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贩毒网络,而这个网络的幕后人物就是张宝林,但我没有任何证据。   我明白了,苏铃说,你来找我,给我看这些照片,让我对张宝林产生反感,然后,利用我在大元洗浴中心的位置来为你,索阳警官工作。对不对?   对。索阳说。   我同意为你工作。   索阳没有想到苏铃这样痛快就同意为自己工作。他有点出乎意料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儿。   苏铃说,是不是没想到?   索阳点点头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苏铃头附在索阳的耳边说,你猜对了,我恨张宝林。   苏铃醒来了,她躺在松软的枕头上睁开了眼睛,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了进来,停留在她的枕边。苏铃把头挪进阳光之中,阳光让她睁开的眼睛又闭上,她的鼻翼翕动着,她嗅到了阳光清新的气息。一滴泪水从她闭住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这样的安逸的早晨对她来说是少有的……自从做了索阳的线人,她开始注意和观察周围的一切,按照索阳的要求去寻找那个贩毒网络的蛛丝马迹。她去找母亲黄蓉,但母亲不欢迎她的到来。因为黄蓉知道自己的女儿与张宝林有一腿。她看见女儿娇美的样子就抑制不住地想发火。不过苏铃还是从母亲那里看出了问题。母亲吸毒。这是任何一个贩毒人的大忌。   我九点钟来到季小南家。   季小南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牛奶和面包。见到我季小南笑道,宁队,来领导家拍马屁来了?   我说,谁是领导呀。   季小南说,难道领导的女儿就不是领导吗?   我说,我没有看出来,不过索阳同志会这样认为,当然还有其他人也会这样认为,所以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   季小南说,就你有种。   我的电话响了一声,我打开看,是马局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让我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什么事?季小南问。   我瞪了她一眼,顺便把牛奶喝完说,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该问的不问,你总记不住。你上去看看,苏铃醒来没有?季小南显然被我的话给呛住了,有点气呼呼地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还不上去看看去。   季小南说,这是我家。   我说,我知道这是你家,这是你家又怎么了。你要明白,你是个警察。警察的第一责任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无论在何时何地。懂吗!   我不干这个警察了。季小南冲我大喊。我是傻子呀,上赶地找你训我,宁五原,我不干了,看你还怎么指挥我。   我平静地看着一脸委屈的季小南,我知道刚才冲她发火是我故意的,虽然我喜欢这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儿,但她身上处处洋溢着的优越的感觉总是让我不自在,总是让我找机会灭她一通。现在我终于抓住这个机会了。   你喊什么。我说,季小南,你敢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季小南说,说就说,我不干这个警察了。   季小南,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你以为仗着你父亲是政法委书记,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藐视一级组织,把公安机关不当豆包,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干了,你也暂时走不了,鉴于你知道一些情况,我会请示局里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什么时候案子结束了,你再办手续离开。   你说的是真的?季小南口气软多了,这种颐指气使的女孩子就欠修理。女人不修理不成方圆。   我说,季小南,宁五原队长什么时候说过瞎话?   季小南说,我刚才说的是气话。   气话也要讲原则。当一名警察容易吗?多少人想当都当不上,你说不当就不当了,不是明摆地说你有个当官的爹。你要是个平民的孩子,你敢这么随便说不干就不干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你有个当官的爹,如果你爹是共产党的好官,也不会把你惯成这个模样。季小南,我实话告诉你,要当一名合格的刑事警察,首先是不畏权势,懂吗!   季小南点头嘴里却嘟囔,你说得对,不过,宁队,我爸他没招你吧。   我正要回答,电话响了。马局在电话里问,宁五原,你现在到哪里了。我说我快到了……   季小南在一旁说,宁队,你还说从来都没说过瞎话,你现在不正在说瞎话呢……   行了,去看看苏铃吧。   我推开马局办公室的门时,马局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见我进来就指着我说,宁五原,你在什么地方,都半个小时了。   我说对不起马局,堵车。这个城市的交通状况越来越差了,我看有必要换一个交管局长了。   马局接着我的话说,宁五原,你是不是心里有人选了?   我点点头。   说说看,是谁?   是我。马局,是宁五原。   马局爽声大笑,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我说,是您叫我来的,我想,您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思路了?   马局说,我告诉你,在云南德宏州,云南警方破获了一个制造***的工厂,其中有一份订单是来自我们这里,交货的日期是十天以后,也就是四月二十八日。我们应当去一趟云南德宏,会会这个提货的人。   马局,你的意思是我去?   那你的意思是谁去?   我想应该让缉毒处去人。我现在脱不开身。听了我的话,马局陷入了沉思。马局一旦陷入沉思就说明在考虑我的建议。同时,我也在想,在遥远的云南德宏州发生的一个案件与我现在办的案子有什么样实质性的内在联系?说实话,在今天马局找我之前,我一直认为与张宝林有关系的事,无非是一起行业之间为了争夺地盘而引发的团伙之间的争斗。说得更悬一些就是,两个势力集团利用社会上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组织为他们各自利益之间的倾轧。   马局还在沉思。   我却在心里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对马局说,也许,我应该去一趟云南德宏州。   马局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宁五原,你真是这么想吗?   我笑道,马局,我听说德宏是一个风景迷人的地方,再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休假了。   马局也笑了,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就对了,你明天就出发。   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但我还是说服当班的护士走进了索阳的病房。这是一间三人病房,那两个人都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只有索阳一个人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从前总是刮得很干净的脸现在长满了黑黄相间的胡须。好像知道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他嘴角动了动说,五原,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弱,尽管这样,我看得出对于我的到来他还是很高兴的。在公安局,好像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对索阳的调查仅仅局限在我和马局两人之间,但不知为什么好像全局的人都知道了。   坐呀,索阳指着床边的圆凳说。   我坐下抓住他的手说,师傅,你瘦得不善呀。   癌症就是这样。   真是癌症?   昨天确诊的,前列腺癌。索阳凄婉地一笑,赶上我了,活该。   师傅,现在不是癌能治吗!   索阳笑了。五原,什么病不能治,死,是能治一切病的。话还两说着,五原,我还真不想死,我才五十一岁,和你爸张宝林一般大,妈的,我不能死在他前面。索阳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看见索阳的脸变得煞白,牙齿咬得嘎嘣响。他这种表情,我十年前见过一次……十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刑警大队,索阳当时是重案队长,报到那天晚上张宝林在西四的能仁居请他吃饭。张宝林那会儿已经算有钱人了。涮羊肉是北京人冬天比较热爱的吃食,几盘子肥瘦适宜的羊肉片,一碗麻酱作料,几瓣糖蒜,加上一瓶二锅头酒。几个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用筷子挑起羊肉片放进沸腾的水中,然后用筷子轻挑慢搅,瞬间羊肉片就飘出独特的香气,将熟了的羊肉片蘸着麻酱作料放入嘴间,羊肉片竟在唇齿之间化了,再抿一小口二锅头,酒香与肉香由不得你不吧唧嘴,连呼好吃。张宝林吃得满头大汗,举着酒杯对同样也满头大汗的索阳说,兄弟,我这儿子就交给你了。五原,和爸一起敬你师傅一杯。   师傅,我先干为敬。我举杯敬了一下索阳,就一饮而尽。酒辣得我直吐舌头,酒在身体像把火,烧得我满脸通红,像个国光苹果。   索阳说,好小子,真敢喝。来,再和师傅喝三个。三个就是三杯。索阳已经倒了三杯。我二话不说,举杯就喝,转眼三杯酒已是杯杯见底。索阳也喝了三杯,他抹着嘴说,宝林,这个徒弟我收了。说话间,索阳的手提电话响了。那个时候的手提电话像个砖头,索阳听着电话脸色变得沉重,呼呼地喘着气,末了,他说,你们等着,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他说,宝林,对不住了,我得走了……   张宝林说,你走你的,吃改日还可以吃……不过,兄弟,要小心点。   索阳说,我明白。   我说,师傅,我能去吗?   索阳看了我一眼说,走吧。   在车上,我接到张宝林的电话,他让我晚上去吃香满搂,还说我爹我父亲也去。这时,我突发奇想问他,爸,知道我明儿去哪吗?   爸不用猜。张宝林说,我们老哥几个今晚给你饯行,你明天不是去云南出差吗!   我的天呀。他果真什么都知道。这次,我是不寒而栗。   张宝林在电话里说,七点。甭忘了。   我停住车,点了一支烟。季小南的电话进来了。   宁队,谈得好极了。季小南很是兴奋,嗓门大得把我的耳朵都震疼了。我说,我一会儿过去。   你马上来。对了,苏铃得换个地方。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我爸今天晚上要回来。   不是五天吗?   谁知道,腿在他身上长着,我有什么办法。   你有地方吗?   有,但我和你得商量。   不是商量,是请示。明白?   啪的一声,季小南挂机了,再打过去变成关机了。反了她。我正准备再打过去,却接了一条短信,是索阳来的:五原,晚上九点我在滚石迪厅等你,有事谈。   妈的,都在对我发布命令。   给苏铃找的新地方是方南公寓。方南公寓是酒店式管理的公寓,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一应俱全。季小南一屁股坐在床上抬头问我,宁队,这儿怎么样?   不错。我说,你哪来的?   我不告诉你。季小南笑着说,谁还没点办法,何况我还是个警察,一个颇有姿色的女警察。对不对,苏小姐?   苏铃也附和着点点头。看来她们关系处得不错。这是一个好兆头,每一个刑事警察都应该具有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亲和力。看我绷着脸,季小南说,好了,我告诉你吧,这套房是局里办展览,协办方赞助的,时间三个月,钥匙一直在我手里保管。我也是一急才想起来……   那好,我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今天我还有些事,晚一点我会来。季小南,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苏铃。   季小南点着头说,我记住了。说着冲苏铃一笑,宁队,你别老吓唬我好吗。   我不是吓唬你们,真要出事就晚了。好,我走了。季小南送我出去,把一支录音笔交给我说,这是我和苏铃的谈话。我把录音笔放进上衣口袋里说,辛苦了。   听了我的话,季小南突然眼圈一红低声说,这话我爱听。这一瞬间我心里也有了一种挺温情的感觉,很想伸出手摸摸季小南有点消瘦的脸蛋儿……我忍住了这个念头冲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香满楼的包间里酒香四溢,我进去的时候,老同志们已经一瓶五粮液进肚了。   李八一说,五原,你坐下,好好陪你爸爸父亲爹喝一杯。一面笑着一面看着张宝林说,宝林,你把那事和五原说说。张宝林拍了一下低头喝闷酒的苏明远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馋酒,自己就不能节制一下。苏明远站起来,把杯中酒倒进嘴里说,张宝林,你个王八蛋,我苏明远什么都没有了,老婆,老婆跑了;闺女,闺女不见了,就剩下口酒了,老子节制个屁,你是不是不愿掏酒钱?张宝林,我儿子宁五原他会掏,是不是,五原。   张宝林说,明远,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先把自个儿灌醉了,还怎么说事呀。   李八一说,宝林说得对,你喝成闷得蜜了,正事就歇菜了。   苏明远手甩着说,什么正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说就不说,省得心烦,实在要说,张宝林你说……   我说个屁。说好你说的,临了临了你怵了是吧,你岁数最大,敢情就这点德性。   我德性不好,但我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像你偷鸡摸狗还装正人君子。苏明远说,张宝林,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八一站起来说,你们干什么,要脸不要脸,在五原面前又胡扯是吧,咱们今天是说正事,是有关五原的正事,你俩要脸不要脸的事你俩回头私下谈。苏明远,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说了……   张宝林和苏明远都不说话了,俩人气咻咻对看着,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他们要对我说什么呢?我猛然想起了张雅芝对我说的话,还有那份誓言……该不是……我正在想的时候,恢复了常态的苏明远走到我的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是我说吧。说完这句话,他就不言语了,可他的嘴巴却动着……   李八一急了说,苏明远,你光动嘴,得出声呀!   我……我……父亲苏明远出声了……但只说了两个我字,他身子一歪就往地上滑,我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他,另一手按住他的人中喊,父亲……父亲听见了我的喊声,他眼皮一抬,我看见他的眼珠变得混沌,他人在我的怀里变软了……   父亲中风了。 第九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父亲的中风是轻微的,医生开了脑路通一类的药,挂上吊瓶在急诊室里观察。   我正准备开车走,张宝林过来敲敲车窗,我摇下玻璃问他有什么事?张宝林说,你装傻呀,你不想知道我们要告诉你什么事吗?   想。我说,但,爸,我现在还有点事,等我从云南回来再告诉我好吗?   当然可以。爸张宝林说,你忙你的去吧,碰见苏铃告诉她父亲病了。   我说知道。这时张宝林很开心地笑了……我开车走了,快到滚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张宝林的笑脸和他的对话。我刹住车,气得直拍自己的脑袋,无意间,我告诉了张宝林我知道苏铃的下落。我真笨。   爸张宝林真是个老滑头。   我推开滚石迪厅那扇薄薄的木门,一股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这时,我听见有人笑了,笑得很开心。屋里光线很暗,我定了定神才看见坐在台灯旁的索阳,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接过可乐在沙发上坐下,我说,有什么话,说吧。   坐着舒服吗?索阳问。   我回答,还行。   不舒服就不要硬撑着,要不坐床上?   我还是回答,还行。   索阳一笑道,五原,你现在也学会强撑着啦……   我说,什么样的师傅教什么样的徒弟,你都病成这样了,不也强撑着吗?   索阳听罢哈哈地笑了,对,我现在是强撑着。突然他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说,宁五原,你真以为你一摔就把我摔成癌症了?   我听他的话一惊。   他继续说,你以为马中华让你调查我,我就不知道了?   师傅……我叫他。   我为有你这样的徒弟脸红,从现在起,你叫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师傅。知道不?索阳正儿八经地说,口吻还有点轻蔑。   师傅。我又叫他。   我不是说了嘛,除了不叫师傅,其他都行。他说着点了支烟抽了起来。我看着索阳,这一刻在我的眼中,他已经不是一个病人了,瞧他的气色,本来很白的脸庞透着红润,目光也炯炯发光,抽起烟来喷云吐雾津津有味,这他妈的是个病人吗?但他不是病人又是个什么东西?就算他装病,有装癌症的吗?而且装得这么像,连我这个重案队长都被蒙骗了。   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决定离开这间充满香气和淫荡的房间。我站起来。   你要走?索阳问我。   对,我应该走了。   可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呢!   正是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也就不用说了。索大队,我告辞了。我说完向门口走去,我的脚步很坚定。   等等。就在我的手抓住门把手准备拉开门的瞬间,索阳说:等等。   我缩回手转身,我看见他站了起来用很凶狠的目光盯着我,这目光让我全身泛起一股凉意。不过,我还是说,有事吗?索大队。   我再一次提醒你,宁五原,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你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的。   是吗!我说。   索阳惨惨一笑说,现在这种情况是我意料之中,不过,发生了也好,总比真的有这回事再发生好……   你真在装病?   难道不行吗?   你为什么要装病,难道就是马局让我调查你,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回避?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   你跟了我快十几年了,连我的风格都回答不出来,你这十几年都干吗哪,吃屎哪?   我觉得血已经涌上我的大脑,我双手不由攥了起来,我的手心在流着冷汗。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骂得狗血喷头,骂我的人竟是我的师傅。   怎么,连骂都不能忍了,要再打你师傅我一次?臭小子,你来呀,你还以为你真的出息了,妈的,我这手也痒痒了。索阳将手放置胸前,两只手互相捏着,捏得骨关节嘎巴作响。   我的手松开了,因为刹那间,我感觉索阳在演戏,在演一场主题为戏弄我的戏。他在报复我那天给他的一拳。他真的很在乎那一拳吗?如果照他说的那样,我这一拳是帮了他大忙,他应该感谢我才对。于是我说,索大队,你要是还记着那一拳,你现在就给我一拳吧。   你真这么想?   我点点头。   猛地,他出拳了,一个直拳冲着我的眉心过来,我来不及闭眼或者躲闪,只好睁着眼睛看着索阳的拳头呼啸而来,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但索阳的拳头在我眼前收住了,像一股风突然停止了呼啸,安静极了。索阳让他拳头在我的眼前停留了几秒钟,他收回了拳头,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这只拳头轻轻地说,还不错,宁五原。   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大汗淋漓,但我还是绷住神经强撑着对索阳说,索大队,我可以走了吗?   索阳嘿嘿一笑道,明天去云南德宏?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   我为什么不知道。索阳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应该知道的我自然不知道。来,坐下,我慢慢地对你说……   我坐在床上,接过索阳递过来的烟,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的浓香搀杂着屋里的香水味都被我吸入肺部的深处,我感到我的大脑如同我的肺部一样,空洞无物。   张宝林自以为能控制索阳呢。每回他给索阳的钱和东西,索阳都是很痛快地接受了。但张宝林却不知道,在索阳的衣服口袋里有一个微型录音机,每回都清清楚楚地把他们之间的谈话记录下来。还有张宝林不知道的,这些录音没有多长时间就放在马中华局长的办公桌上,马中华就是凭着这些录音熟悉了从未谋面的张宝林的声音。   张宝林是一年前开始做毒品生意的,从他一开始做就被索阳盯住了。索阳还以为是张宝林手下干的,曾经很善意地提醒过张宝林,很快,索阳发现他掌握的一些线索都消失了后,他开始怀疑张宝林了……这都快一年了,却很难抓住张宝林贩卖毒品的证据。但索阳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他认为这是一个刑警的价值所在。为此,他和马中华有过一次争吵。马中华知道,长达十个月的秘密侦查,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暴露给侦查对象,事实也如此,张宝林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他已经从周围的空气中嗅到暴雨即将来临的腥气,他开始小心翼翼谨慎从事,同时,他也调动社会关系,通过有关人物给马中华一些压力,自然,这些压力就造成了马中华和索阳的争吵。   马中华说,索阳你就不能做得更隐蔽一些,不要让张宝林像个带电的公鸡到处打鸣,行不行。   索阳反驳道,我手下就这么多人,最能干的是宁五原,可他是张宝林的养子。   马中华说,宁五原首先是个警察。   索阳说,就算他是个警察,但是,他没有当警察之前还是张宝林的养子。   马中华说,他还是你的徒弟。   索阳说,他再是什么,他首先是张宝林的养子。你知道吗,张宝林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五六十万。我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些钱。   你羡慕了?   你不要打岔。说吧,马中华局长,你今天找我来的真正目的。   真正的目的是想结束这个调查。   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你为什么总是揪住张宝林不放,我记着你和他是掏心换肺的发小,是不是他在哪里得罪你了。马中华说这段话时,眼睛是眯着的,是不是这样可以聚光,可以一针见血看见索阳的内心世界,现在的警察装配越来越复杂,除了要有效地保护肉体,也能掩饰内心世界的各种变化……但索阳那天穿的是便装,即便是便装,马中华也无法窥到他变化中的内心世界。索阳的这种状态是一个好刑警的状态。   马中华接着索阳的话说,索阳,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你知道吗,你活着,这个案子该中止也就中止了。同样,你死了,这个案子该继续还要继续,个人的因素在整体中是会起到相当的作用,但不是决定的作用,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这个社会,这个社会是反对毒品的,因此就要有人去反对,你我有幸加入了这个反对毒品的组织,在这个大前提下发挥你的直觉和逻辑力量去缉拿制造和贩卖毒品的犯罪分子,这是你职业。   索阳很认真地听着马中华这番言论,并不时颔首,这令马中华很是高兴,但索阳下面的话令马中华出乎意料。   索阳说,从词意上理解你说的这番话我都同意,但是……索阳说“但是”这两个字加重了语气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他说,但是,马局,我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马中华愣了一下说,索阳,你把话讲明白。   索阳说,我觉得够明白了。   马中华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文具都蹦了起来,我就是不明白,你往明白了说。   索阳说,你拍桌子只能说明你心虚,马中华,你不是让我给你说明白吗,好,我也不怕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给你往明白里说。据我理解,你今天找我谈话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让宁五原加入此案。第二,是尽快了结此案。由此,我不得不推想,你,马中华局长是不是拿了某些人的好处?   马中华又要拍桌子,不过,这回手举起来却是轻轻地放下,顺便把刚才震得杂乱的文具整理好,然后,从皮椅上站起来,指着索阳骂,索阳,你个王八蛋,连我都怀疑,你这狗东西要是当了局长,全体民警还有没有活路了……   索阳说,现在你还是局长,一个有相当权力的局长。   马中华说,你真怀疑我?   索阳点点头说,谁叫我是个刑警呢。   马中华说,我不也是刑警吗,你是不是有健忘症。怀疑是必要的,但更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相信理想和荣誉的力量。   索阳说,我还是有点担心……   马中华说,你当初把你和张宝林的录音给我的时候,我还担心你给我下套呢,你以为我不知道让你回避是一种最简单最安全的方式?   两个人相视一笑,抽起烟开始很理性地谈话。于是,有了马中华找我调查索阳问题的事,有了索阳住院的事,有了我去云南德宏的事。一切都是零散的,随意的……如果不是索阳把这一切都告诉我,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精心刻意安排的……   我能安排我的人生吗?   在飞机升上九千米高空时,我打开电脑写下了这句话:我能安排我的人生吗?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到我现在的此时此刻,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令我悲哀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是谁的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孕育了我,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是来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苗月歌在我梦中出现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说,五原,你是不是又犯愁了,有啥说不出口的和妈说说,这些年妈一个人在这里连个唠嗑儿的人都没有,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我把头挪在她的胸口上,枕着她柔软的乳房,这瞬间我充满皱褶的心里像被烙铁熨平了似的舒坦。我说,妈……我是谁呀?   苗月歌紧紧抱住我说,五原,你是妈的儿呀!   妈,我也紧紧抱住苗月歌。我说,妈,我现在很痛苦,很郁闷,有些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办,可该怎么办之后我又怕对不起你,对不起张雅芝对不起父亲对不起爹也对不起你呀……   苗月歌听了我的话,推开了我说,五原,你这个对不起那个对不起,你要是做了这件事,告诉妈,你对得起谁?   我对得起谁?   ……   我正要回答苗月歌的问话,有人推醒了我。是空姐。很漂亮的空姐柔柔地笑着说,先生,昆明到了。   我回头看了她一看,突然发现这位空姐长得很像苗月歌,尤其是那两个酒窝……突如其来的悲怆让我几乎泪水夺眶而出,刚才的梦境电影般一闪而过……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对得起我的良心。   在云南时,季小南有一天打给我一个很突兀的电话。   宁五原,我爸爸和你爸张宝林认识……   那又怎么样,认识就认识吧……我说,就这些?   那边没有回答,而是挂了机。我也把手机关了,趴在宾馆的床上看案卷,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搞的,季小南的话总在我的耳边响着:我爸爸和你爸张宝林认识……他们认识吗?   他们为什么认识?我打开手机给季小南打电话,但那边却是:对方已关机。   混蛋。   季小南的爸爸和张宝林认识,而且认识还不止一天。如果他们不认识,这个故事也就无法进行下去了。对我而言,也是我命运中最为惨烈的一段日子…… 第十章 凡事都有缘由   云南德宏州看守所里。   邹一龙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所以,我刚开口问他,他就斗胆打断我的话说,宁同志,能让我表个态度,行吗?   我说,行。   我问一句,您是从北京来的吗?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如果我有重大的立功表现,能保我不死吗?   我和当地的两位警察相互看了一眼。   一位警察说邹一龙,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邹一龙说,这点我知道。但如果我这么就死了,带着你们很想知道的事情下了地狱,我不甘心,你们也会不甘心的。   我说,邹一龙,这要看你有什么样的立功表现了……   邹一龙笑道,还是北京的警察有水平,报告宁同志,我的情况一准让你兴奋。邹一龙手舞足蹈。   从云南回到北京,我去马局那里作了简单的汇报之后,就到医院去看父亲苏明远。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我他欠欠身说,五原来了。   苏明远说,五原,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父亲,你是个好人。   苏明远摇摇头说,五原,父亲我不是个好人。   父亲,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呢?   苏明远站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在屋里走着,从沙发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沙发前。他使劲地顿了顿拐杖嘴张了张又闭上,人又坐回沙发里,长叹道,五原,父亲是做不成好人了……   我想了想说,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道,我这一辈子都是事。心事烦事懊丧事,说着长吁短叹愁眉苦脸。这是这些年头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悲愁,他从前可是头不低腰不弯的铮铮汉子,不会因为我去了云南几天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吧?我的手机不断地在响,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索阳和季小南的电话。我没有去接。   父亲说,五原,有事你就忙去吧,啥时闲了再来看我。   我说,不,您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父亲自嘲地说,五原呀,该说清楚的事情早就该说清楚了,到现在说清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也就说不清楚了。   我有点听不明白父亲这段话,我还想继续问,可季小南发来的短信已经有点威胁的味道了。她说,你再不回电,我就关机。我只好和父亲告辞走出医院。   走出医院后我又收到季小南的短信,她叫我马上到刑警队。我开车往刑警队的路上想,这个季小南又犯毛病了,竟然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我非得整治她不可。走进办公室,就看见季小南笑眯眯地站屋里,见我进来就说,宁队,你来得正好,我刚把茶沏好。她双手端着茶杯向我走过来。我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我说,是好茶。又问,这几天有什么情况吗?   季小南却问我,我给你的录音听了没有?   我想坏了,不由手去摸上衣的口袋,那盘录音带还踏踏实实在里面,我怎么就把这事忘记了呢。   你没听。季小南的脸顿时晴转阴。   我现在就听。我从口袋取出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季小南说,你听吧,我一会儿再来。   你不是有事吗?   你不听完,我和你说个屁。她这个“屁”字出口,着实让我大惊失色。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字会从她的口中而出,但的的确确是她说的,而且她说完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吃惊。可我毕竟是宁五原呀,我马上调整了我的情绪,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她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这录音带里肯定有我需要的东西……   季小南:都快十一点了,苏铃你怎么还不睡?   苏铃:我睡不着。   季小南:睡不着,我们聊一会儿天,行吗?   苏铃:我们聊什么呢?我们不是一路人。   季小南:我们不是都认识宁五原吗,我们就聊聊他好吗?   苏铃:你对他感兴趣?   季小南:有点……   苏铃:我看不止一点……   季小南: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铃:这还用看吗,看看你瞧他的眼神,傻子都明白,你爱上他了。   季小南:(声音高了)不可能。我才不会爱上他呢,他那么凶,有时冷得像一团冰,而且特自负……   苏铃: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说的这些,正是女孩子,特别是漂亮女孩子最渴望的……   季小南:你什么意思……   苏铃:漂亮女孩子周围总有一堆献媚拍马屁的男人,漂亮女孩子也喜欢被人捧着,这是虚荣。可冷不丁来了个男人,能干英俊,你以为他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偏偏就不一样,他不理你,还冷落你,搞得你又急,你就想他凭什么不理你。这样的男人有两类,一类就是这种人,一类是故意装的……   季小南:那宁五原是第一类人啦。   苏铃:当然,是一种女人最喜欢的男人。   季小南:这么好的男人,你喜欢不喜欢他呀?   苏铃:当然喜欢,我们姐妹三个都喜欢他,可是喜欢归喜欢,他却不喜欢我们,再加上他是个警察,和我们总有一种距离。   季小南:他不是你们的哥哥吗?   苏铃:当然是哥哥呀。他是我们的爸爸的共同的养子。管我爸叫父亲,管李小雨爸叫爹,管张雅芝她爸叫爸。   季小南:那他亲生父母呢?   苏铃:这些年了,谁也不提,五原哥也不问。我只知道他父母也是知识青年。   季小南:太不幸了……   苏铃:你瞧你,感动了吧……   季小南:我要是你我就去关心他,爱护他……   苏铃:可惜,我不是你,你是警察,他也是警察,你们是在同一水平线上……我……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鸡(苏铃的哭声)……   ……   季小南:我这儿有葡萄酒……我去拿(脚步声)……就剩半瓶了……   苏铃:这酒真好喝。   季小南:好喝就多喝点,这酒都是别人送给我爸爸的……   苏铃:看你家这阵势,你爸是当官的吧。   季小南:是个小官。   苏铃:呸,当官的就没好人,一个个装模作样,心里头全是歪歪肠子。   季小南: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苏铃:那好怎么想,他们见了我就像黄鼠狼见了鸡,那骚劲大了,你瞧瞧(苏铃脱了衣服)……   季小南:你身上是怎么弄的?   苏铃:都是当官的弄的,他们干不了就虐待,掐咬抠抓拧……什么招都用上了……(哭腔)你以为鸡好做吗……   季小南的声音变得低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铃: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   季小南:你不是有工作吗?不是有工资吗?   苏铃笑了,笑得有些惨痛: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是没有钱的人比有钱的人多,而且越是有钱越好挣钱,越是没钱越难挣钱。我爸他下岗了,还有癌症,我妈就是嫌我爸穷离开了我爸,我每月挣的一千多块钱还不够我爸做一次化疗的费用,我只能用我自己来挣钱。   季小南:你爸的朋友张宝林不是有钱吗,你爸不是和他是生死朋友吗,他没有帮助你爸吗?   苏铃听了季小南的话便爆发出很大声音的笑声,这笑声宛如刀尖刺进人的心脏时发出的叫声……   季小南:苏铃,你怎么了……   苏铃的笑声渐渐地衰弱了:季警官,你知道吗,我卖身的第一个人就是宁五原的爸,张宝林呀。以后,他把我送给他的朋友玩……我爸住院住高级病房请好医生用好药,表面上是他给的,实际上都是我用肉和血换来的……季警官,我要是家里有点钱,宁五原还能留到今天等你去爱吗……   有人敲我办公室的门。我说进来。门推开了,索阳站在门口看着我微笑。我关上录音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说,索大队,你好。   你也好。索阳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他脚步缓慢走近我伸出手,我也连忙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无力而且冰凉。   你手很凉。   可我的心是热的。五原,马局转过来的邹一龙的笔录我看完了,这是一份很有证据价值的笔录。你的工作很出色。他说着,我发现他额头沁出了汗,身体也开始摇晃,我连忙扶住他。   你是真病了,我觉得连马局都被你骗了。   这说明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我现在明白了张宝林为什么会给我那张卡……我说,他怕你不要他的钱,而且希望我为你来花钱。   索阳吃了药精神好了点,他说,五原你说对了一半,张宝林一直希望你不下水,希望你下水的人是我,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我得了病,我希望你能担起这副担子。但是马局考虑你的社会关系,如果你进入,你是否能完成一个警察的职责?对你来说,坚持和退缩同样惨烈……   我明白。我说。   季小南是索阳走后才回来的。我把录音带还给她。她说这份是给我的。我把录音带放回上衣口袋说,该吃午饭了。   没有什么事能比和你心仪的女孩子在一起吃饭更为开心的了。坐在季小南对面,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油光麻亮的葱油面,感觉她的吃相特别好看,像一只几天没有吃过好东西的小狗,贪婪却不失身份。一碗面很快被她吃光了,她抬起头来,伸出舌头在上下嘴唇舔了一遭说,你怎么不吃,多香啊。   我说,看你吃,我更香。   季小南突然发问,你说最理想的家庭组合什么样?   我说,作为一个警察,五十岁之前最好不结婚,如果结婚,最好找个护士或妇联干部或演员,不要找同行。我看见季小南一脸失望。她什么事都溢于言表,这种性格是不适合做警察的。   季小南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说,这也是我从警十余年来的心得总结。   季小南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向服务员喊,结账。   说好我结账的,我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夹。   季小南拿过账单看了看说,一共二十八块,AA制,一人十四块。说罢数了十四块扔在桌上,竟扬长而去。天呀,这是一个何等性格刚烈的女人,这种女人如果被选来做老婆,这辈子受大罪了。我庆幸自己及时准确地看出了季小南美丽健康的容貌和躯体之外的弱点。因为有些女人能把这种弱点掩藏很多年甚至一辈子。其实,看透一个女人的全部,就像破案一样,除了要及时到达案发现场,还要从众多现场物证中筛选出最有证据价值的证据,用来证明这个人作案的动机和实施犯罪的过程……刑警是研究人的职业,和作家一样。作家研究人是靠经验和经历,刑警是靠证据和经验。在某种意义上,作家和刑警是从不同的角度楔入,共同来解释令我们茫然又充满欲望的人……我这样想着走出了饭店。一出大门,我看见季小南站在大门外面,很严肃地看着我。   你不是走了吗?我问。   我只是先走而已,在外面等你。何况,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总比在屋里呼吸那些浊气强。   我绷起面孔说,告诉你,季小南,以后不许说这些带暗示的话语。这样,我去看看苏铃。   季小南说,宁五原,你记住,以后我们之间谁也不许说废话。   我说,再一次提醒你,以后要叫我:宁队。   明白,宁队。   那好,我们走。   等一下,宁队。我回头看她。她说,录音带你听了没有。我点点头。她问,你有什么感想?   我知道她话里有话便说,你有什么想法?   季小南说,按照规定,我希望你能在下午的会上主动申请回避此案。也就是说,苏铃处你最好不要去了。   我说,这是你的建议还是别的什么?   是建议。是一个刑警对另一个刑警的建议。   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但现在还是要去看一下苏铃。希望你能服从命令。   是。宁队,我明白。   在我们开车去方南公寓的路上,我和季小南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我接了一个电话,是三里屯派出所段勇,说有要紧事。我说我晚上会找他的。车在方南公寓停车场停好后,我和季小南下车走进公寓,一走进公寓就发现气氛不对,大厅来来往往都是保安,而且都是慌慌张张。我拉住一个保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保安说发生了煤气泄漏。季小南问是哪泄漏了。保安说是十六层。   到了十六层,打开了1603房间,我看见苏铃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子里煤气味很重,我连忙用椅子砸碎密封的窗户,又跑到厨房检查煤气灶。没有发现问题。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煤气泄漏不是针对苏铃而来的。   季小南冲到床边一把拉开被子,被子里哪有什么苏铃,只有一个穿着苏铃睡衣的橡皮人。   季小南傻了,回头喊,宁队,这不是苏铃……   马局和索阳没有责怪我这次失误。相反,马局认为这恰恰证明苏铃的确知道很多情况,否则,这些人不会这样急不可待地找苏铃。关于橡皮人,季小南说从来没有见过。季小南说的是实话。这种橡皮人是一种女人用来****的工具,如果放了气放在箱子里只占很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任何一家成人用品商店都可以买到。   索阳说,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苏铃自己走的,如果是劫持,用得着布置这个现场吗?   我同意索阳的看法。在下午开会之前,我已经向煤气公司了解了这次煤气事故的原因。是十五层有一业主改装煤气,把煤气管接到了自来水管道上,所以中午许多用户用水时,煤气就从水管里出来了。还有,据从方南公寓监控录像看到,苏铃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离开方南公寓的,而且是坐了一辆黑车。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向马局和索阳作了汇报。   马局说,宁五原,苏铃一直很安心住在方南公寓,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我们先假设她出走。   我说,季小南,你说说……   季小南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索阳不高兴了,一拍大腿说,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是负责苏铃安全的警官,不知道,不知道要你干什么用。   这时,有电话告诉我黑车司机找到了,人在三里屯派出所。我想起段勇正好要找我,我和马局索阳打了招呼走了。   我走进星雨酒吧就发现里面热闹非凡,怪模怪样的挨头结尾,行为和眼神都有些暧昧,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同志就是瘾君子。段勇说,宁队,你在外面等,我去把人带出来。   我从乌烟瘴气的酒吧出来,就看见了苏铃。她身边站着黄毛和段勇。段勇指指苏铃说,宁队,是她吗?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苏铃一身鸡的打扮,短裙,低胸束腰,一张用劣质的化妆品装饰的脸掩饰不住她的一脸苍凉。我说,苏铃,除了卖自己,你还会干什么?   苏铃不说话,双手拧在一起绞来绞去……   我掏出一百元钱递给段勇让他去买套运动服给苏铃换上。段勇欲走,苏铃说,不用了,我带了衣服,现在穿的是工作服……   妈的,工作服,全套呀。我心里骂。 第十一章 真相   苏铃这回没有回到方南公寓住了。我和季小南商量了半天,最后由马局出面找到市安全局下面的工作点把苏铃安置了。工作点在顺义农村,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里面设施齐全甚至可以说很舒适。   这里的饭菜很可口,我吃得很香,一大盘素烧茄子我一个人就着米饭吃了一大半。我打着饱嗝儿抬起头看他们,都好像无精打采。索阳只是喝汤,季小南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米饭吃,苏铃索性坐在那里看着饭菜发呆。   你们怎么了?吃饭呀。   苏铃站起来说,我不想吃,我回屋去了。   季小南也说,我吃好了,我也回屋去了。   她们走了。我说,毛病,这么好的饭都不吃。索阳说,宁五原,我看是你有毛病了……   我?我能有什么毛病?她们都是被惯坏了。   索阳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发现他额头上在冒着汗,喝一碗汤不至于吧,是不是他的病?我扶住他的手臂说,师傅,是不是病……索阳打断我的话,五原,我再三和你说,我没有病,我说有病是为了工作,是为了迷惑犯罪分子。你要是再跟我提病,我可真和你急。   我无奈地点点头说,那你先休息一会儿,两点钟我们开会,好吗?索阳说行,便有点步履蹒跚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为什么当个警察总是要承受很多职业外的痛苦?就拿索阳说吧,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办,装病,装被怀疑……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办一个案子!这世界上每天要发生多少案子呀,劫持、抢劫、凶杀、强奸……我们又是重案组,每时每刻都在接触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受过专业训练并有比较坚强的心理准备,普通人就是看看那些材料就会被吓得胆破魂飞,更不要说每天到比材料更恐怖的发案现场了。十几年了,我已经记不住去过多少发案现场了,最初的恐惧变成了现在的痛心疾首,看到受害人惨痛的样子,我充满了同情,我发誓要抓住那些犯罪分子,但是每当我抓住了那些犯罪分子(现在叫犯罪嫌疑人),了解了他们的犯罪动机后,我突然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是谁让他们犯罪的?所有的人都不是天生的犯罪分子,所有的犯罪都有极为深刻的社会背景,孤立来看一个案子是永远破不了案的,只有依托社会的发展过程才能梳理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这么一想,我觉得索阳所付出的一切,又是我们职业刑事警察应当做的一切,尽管我们花费一生一世铲除罪恶,可能罪恶还是存在,但我们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做,否则,社会发展的食物链就要被破坏,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恶果。想一下,这世界突然没有了警察,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这样想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现手机扔在床上,打开一看,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张雅芝的……   是五原哥。张雅芝声音兴奋也搀杂了埋怨。怎么才回电话,我都快把电话打爆了。   我在开会,才结束,有事?   当然有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今天必须见到你。   非今天不可?有这么重要的事?   对,可以这么说。下午三点,在国贸的星巴克好吗?   我说就这样。刚放下电话,季小南推门进来。她说,我的屋子与索大队的屋子是隔壁,刚才我听见索大队在屋里哼哼,好像很痛苦。   我和季小南来到索阳的房间,索阳果真犯病了,他体温很高,也显得很痛苦。尽管他要求开完会再说,但我还是不由分说抱起他就走,他没有挣扎,一任我抱着,我抱着他走到车前,才觉得他轻得像一片树叶……偌大的汉子,竟瘦成这样,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三点过十分我走进星巴克咖啡馆。张雅芝说,五原哥,好久不见,我想你了。她替我要了一杯卡布西诺。   我没有动这杯卡布西诺而是对她说,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只有半个小时。我师傅刚住院。   张雅芝说这么点时间可说不清楚。   我站起来,雅芝,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张雅芝说,我就简单地说,五原哥,我知道谁是你的亲生父母。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拍了一下张雅芝的头说,你不好好地上学,整天瞎琢磨什么……   是真的,要是假的,我不是我妈生的。张雅芝涨红的脸呈现出少有的真诚,以至于我开始相信她不是在恶作剧或是搞一些别的什么让我注意她。自从张宝林那个意思明确的电话后,我发现在心理上反倒对张雅芝淡泊了,要相信我们是真正的兄妹。这是什么样的心理驱使连我都不明白了。说出来谁都不相信就连我自己都臊得慌,我,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居然没有和任何女人有性体验,甚至连手淫,这种一般少年人都有的行为我也没有。不能说我没有过冲动,至少见到季小南时我能感到我的欣喜和冲动,可表现出来的却是相反,总是冷言相对。那段日子里我自己也很苦恼甚至悄悄地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知道我是一名刑事警察后就告诉我可能是我的职业造成的后果,建议我改变职业。除了刑警我还能干什么呢?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是不是我的身世在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我惧怕婚姻以及婚姻的前奏——恋爱。此时,当张雅芝提出我生身父母的事情,我埋藏多年的好奇心萌动了,许多年来,我一直压抑着好奇心的萌动,我怕伤害我的爸爸父亲爹及他们的女人。虽然他们或多或少地隐隐约约地想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可见他们犹犹豫豫的样子,我一直沉默无语。其实,我心里还有另一层希望,我希望我的生身父母会来找我,那样,至少说明他们还是想着我惦记着我……三十一年了,他们杳无音信,这对我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伤害。   但我还在企盼……于是我坐下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张雅芝说,我只有三十分钟。   张雅芝说我知道。   张雅芝给我讲了一个近似于天方夜谭的故事,让你不得不信又不愿意相信……她说,你不是见过那个和我在一块儿的男的吧,你甭这样看着我。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至少现在不是。他叫乔飒,是个私人侦探,是我花钱雇的。   你雇他干什么?这些人一般都是花架子。我说。   本来是想调查你……   调查我?   对,我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对我一直是外热内冷,我知道你不是我爸爸亲生的,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不明白的是,面对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傻子都会有表示的,而你却无动于衷。我想,你肯定有女孩儿,我就请乔飒来调查,结果一无所获。就在这时,我无意之间发现了我爸爸一些秘密之后,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让乔飒继续调查……   有结果吗?我问她。   我不是给你看过张宝林、李八一、苏明远写给你亲妈的那封信嘛……   我点点头说,看过,我后来想是不是你编的故事。   你这样想也无可厚非,但是,乔飒把这封信托人送到公安部的物证鉴定中心做了鉴定,证明这封信是真的。五原哥,是真的。   那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这封信是真的,毕竟是他们年轻时代的一种见证,凭这么一封信就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吗?   张雅芝说,五原哥,亏你还是个刑事警察,如果这是一个案子,就凭这封信,你能不能办?   我怎么办?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张雅芝,她专注地看着我,那样子充满希冀和渴望……我一时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满脑子都是索阳的影子,也不知道他醒来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心里话。   就算你愿意,我们长话短说。在那封信里,他们都信誓旦旦说一定要找到那个侮辱你母亲的男人。现在,三十年过去了,他们到底找到没有这个男人呢?张雅芝不说了,她又看着我。   我说,我不猜。雅芝,现在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张雅芝说等等,我告诉你,你的爸爸父亲爹都找到那个男人了。   真的?我站了起来。那男人是谁?我抓住张雅芝的手。   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调查。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你的三位老爸都找到了他……说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哈欠,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怎么啦?我问她。   张雅芝说,等我一下,我去趟卫生间。说着拎着手袋匆匆忙忙就往卫生间跑,她那副样子让我隐隐不安……这工夫,季小南的电话来了,说索阳醒了过来,还说马局也来了。   这时,一位女服务生焦急地跑过来对我说,卫生间里一位姓张的小姐刚才昏倒了,我们救了半天才醒来,她让我找您。   她人呢?   在我们经理的办公室。   我随女服务生来到经理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就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张雅芝靠在沙发上喝着水。见到我,她勉强一笑说,没事,五原哥,吓了你一跳吧。我可能有点低血糖。随着她渐渐恢复正常的脸色,我的隐隐不安不但没有平静,相反,我有点忧心忡忡。按照我对低血糖发作的理解,这种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决不应该无休止地打哈欠。她会不会沾了毒品?但这念头一闪而过,我宁愿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我说,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雅芝,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张雅芝冲我挥挥手算是告别……但在我走出屋门时,她却说,五原哥……我站住转回身看她。五原哥,她站起来走近我说,五原哥,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愿相信,但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你又如何不去相信它呢?五原哥,她这时说话的声音很小,简直像个蚊子在唱歌,相信我,五原哥,这个世界上惟一爱你的就是我……我扶她坐回沙发上说,现在都不要说了,你有病,要好好休息……   我没病!张雅芝突然大喊,声音嘶哑尖厉,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我按住她的双肩说,雅芝,你怎么了?她紧闭着眼睛,头使劲地摇晃着,同时泪水四溅。我说,雅芝,你安静些……安静些……啊……听了我的话之后,她头不摇晃了,抬起头,用一双泪光婆娑的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撕心裂肺地说:五原哥,我好害怕呀……   她的头靠在我的怀里,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如冰,寒气如同利刃插进我的身体……   雅芝,是什么东西让你有如此深的恐惧……   走进索阳的病房,我还想这件事。对我的心不在焉,季小南很不满,她把一杯水放在我的面前并暗暗踢了我一下说,宁队,喝水。季小南的一踢让我神回故里,我把一杯水全部倒进嘴里后说,马局,我来了。   我们仨人就张宝林涉嫌制造运输贩卖毒品,也就是***一案谈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索阳开始对张宝林产生怀疑起,这案子他已经经营了快一年了。但此案立案却是今年。马中华局长说,不是不能立案,而是要立这个案太复杂了。不是案情复杂而是要立案侦查的这个人的背景太复杂了。在立案之前的那段日子,每当我们的线索有了一点进展准备开始侦查的时候,张宝林仿佛有顺风耳一般,这线索就被活生生地掐断了。   是谁泄露了案情?   马局说他怀疑过索阳,因为索阳和张宝林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确有人举报索阳是张宝林的保护伞。就在张宝林过生日的前一天,索阳检查出癌症。而我后来知道他是在演戏。索阳出了医院就来到马中华的办公室。在马中华的办公室的门前他考虑了五分钟才敲门。   马中华听完索阳的计划后抽了五支烟,每支烟都是抽了两口就掐灭了又点然新的一支。最后,马中华说,你能再说一遍吗?   索阳说,前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张宝林是这个城市***的供货商,但他的货物来源运货渠道及销售网我一直不知道,说实话,在我从警二十几年来,一直没有破获过比较有影响的案子,我希望能在我退休之前有所建树,这也就是我一直没有把此案移交给缉毒部门的原因。当然也谈不上移交,因为这案根本没有立。   马局说,在没有过硬的证据之前是不能立案的,再说张宝林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你清楚。   索阳说,我当然清楚,所以我也没有过分地为难你马局。但是,就在昨天我的线人告诉了我一条重要的情报,也就是可以证明张宝林销售***的销售网的确存在,而且是铁证。但是,我的线人却在宁五原的手里,她是一件治安案件的证人。其实,这件案子是张宝林自己作的,目的就是要威胁一下我的线人。   马中华问,是苏铃吗?   对,就是苏铃。她为了还他父亲苏明远的医药费而委身张宝林……   我听说张宝林和苏明远是生死之交,他怎么连朋友的女儿都睡,这也太不像话了。马局有点忿忿然。   马局,我不想讨论道德问题,我想装病休息一段日子,正好也有人举报我,这样,首先让宁五原调查我的问题,这样也可以让张宝林认为我们对毒品案已经停止调查,还可以消除张宝林对苏铃的怀疑,可谓是一石三鸟。   宁五原是张宝林的养子呀。   宁五原也是一名刑警。   索阳,我不和你抬杠,对宁五原的使用我们是有规定的,按规定他是要回避的。   我也是应该回避的。索阳说,可是这也是赶上了,没有办法嘛。   马中华最后拍板,就这样办。   索阳说,这事只能到你这里结束,你暂时不能向上汇报,我是被泄密泄怕了。结束这次谈话时,马中华问,索阳,你真的没病吧。索阳淡淡一笑说,我现在比有病还像有病。   现在我坐在当初决定对我考查的两位领导中间,听他们讲前一段时间对案子和对我的一些看法。两个人说完了,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是该我说了……除了苏铃是索阳的线人这一条我有点意外,其他的,比如去洗浴中心侮辱苏铃,后来绑架苏铃,又放苏铃和索阳所说的在情节上吻合。但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在最初经营此案时是谁在泄密呢?索阳做这件事很谨慎,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呢?我向索阳提出了这个问题。   索阳愣了一下才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明白索阳愣了一下的涵义,也许我不该这样问,但我的性格不会让我采取其他的方式。不过,我没有再往下追问,我改变了话题。我把苏铃的谈话录音放了一遍,又结合去云南取证把邹一龙的笔录给他们看了一遍。最后我说,综上所述,张宝林和他的公司涉嫌制造、运输、贩卖***的罪行,当然还有其他的罪行,要抓,现有的证据就可以抓,不过,我认为,此案已经经营到这种程度,如果抓,可能还会跑掉其他一些主犯,还有能给张宝林定罪的证据还不充分。因此我建议:继续监控,和云南方面共同经营此案,让邹一龙为我们工作,彻底查清这个城市的贩毒网络。   我一说完,马中华马上肯定我的设想有创意,建议马上组织由他为组长,我为副组长的专案组,并马上和云南警方联络,尽快成立联合专案组。   居然没有索阳的事。   索阳对这个决定反应很强烈,他说,成立专案组我同意,马局,我干什么呢?   你继续养病。来你病房前,我了解了情况,你的确有病,在这个问题上一开始你就蒙我。马局笑道,同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何况,你在医院还可以吸引张宝林的注意力……对了,为了真实,局里准备免了你的刑警大队长的职务,调你到局里任装备处处长。   索阳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声音苍凉地说,不是卸磨杀驴吧。   马局依旧笑道,索阳,你又想多了,这不是为了案子吗……   我服从。索阳说,那谁当这个大队长?   马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由宁五原任代理大队长。行吧?师傅走了,徒弟接班。   苏铃是谁?谁是苏铃?当我向季小南提出去看苏铃时,季小南突然冲我喊,她关我什么事?我说过,我不想干警察了,如果按你说的暂时不能离队,我可以等,等到可以离队的那天总可以了吧!   我真的不明白季小南为什么这样说话,自从上回她说不想当警察被我说了一顿后,她很长时间没有提这事了。今天是犯病了?无缘无故地歇斯底里……我说,季小南,天大的事,想好了再说。   季小南冷笑道,我早就想好了,不想好我也不会说。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说,那你当初又为什么非要当警察呢?季小南用手抓住我的手说,你放开我……我说,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开你……季小南不动了,她说,非要回答吗?我说,对。她惨惨地笑了笑,宁五原,你还记得七年前的夏天的一个雨夜吗?   七年前?应当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应当不止一个雨夜。我摇摇头。   准确地说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晚上十点钟左右,在土城街心花园内,有一个小偷偷了一对正在拥抱的男女的书包,被发现后就拼命地跑。当时,乘凉的人很多,很快把小偷抓住了。抓住了小偷,群情激昂,便把小偷打得头破血流,大家还拍手称快。就在这时,有一个警察挤了进来喊:住手。   我想起来了,那个喊“住手”的警察就是我。   我用手铐铐住小偷并扶他起来,同时对那女的说,他偷东西是违法,但打他也是违法。这样,你去帮我叫个出租车,我先把他送到医院。   女的说,他是小偷。   我说,小偷也是人。   女的说,他是坏人,坏人打死也活该。   我说,他就是有罪,也罪不该死,作为警察保护生命是首位的……   女的说,那财产呢?   我说,和生命相比是第二位的。   女的说,你算什么警察,保护小偷……   我没有理她,抱着小偷来到路边,小偷的血浸透了我的警服,这时我看见一辆车停在路边,我过去对司机说,我是警察,能送我上医院吗?司机斜了我一眼说,你就是警察的爸爸我也不管。我的火一下被拱了起来,我说,你怎么说话你……这时,有一个男人说话了,警察同志,我让司机送你去医院……   季小南说,让司机送你上医院的男人就是我父亲,他当时是法院院长,那天,我陪他在土城街心公园散步……   那天你在?   对,我在。后来,我父亲说,这是一个好警察。他记住了你的警号,还打电话给你们市局局长表扬你。   这些我不知道。但我不明白,这和你不当警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告诉你,下午关于索阳的事我都听见了,宁五原,你应当拒绝代理大队长的职务。   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太残酷了吗?季小南说,总得有点人道精神吧。   但马局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好地破案,再说,索大队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工作了……   宁五原,你就这么愿意当官?你不再是那个警察了。   我不明白。   好,我现在就让你明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吗?又为什么挤进重案队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为了你。你知道吗,那天的警察一直藏在我心里,后来你为此上了报纸,我把登你照片的报纸夹在日记本里,我是学法律的,你知道法律最宝贵的是什么吗?告诉你,就是公正和公平。宁五原,这件事你让我失望……真的。   这就是你不当警察的理由吗?   这难道还不够吗?   如果因为其他警察做了违法的事情,你就不当警察了,不说你是临阵逃脱也是姑息养奸,这不是你,季小南。   这是我,宁五原,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是爱你才当这个警察的……季小南跑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夜里,我身边是一盏光线朦胧的路灯,在光圈之外,宁五原,你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像破案一样,思路总会在死胡同里转来转去……其实,有些问题是简单的,我把它复杂化了,有些复杂的又把它简单化了,我的生活就是由这无数复杂到简单,无数简单到复杂组成,像一个万花筒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第十二章 谁都有错的时候   屋里充满了阳光,我的身体在阳光中格外舒适,我觉得自己像一床被晒得发出香味的棉被在慢慢地膨胀……   苗月歌推门进来,哇地叫了一声之后便倚门框看着宁五原。宁五原连忙抓起枕巾企图遮住私处。苗月歌开口了,她的声音脆得就像冬天的心里美萝卜。挡什么挡,儿子,我是你妈。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宁五原喜欢听妈苗月歌的声音,喜欢让这声音醍醐灌顶,妈苗月歌的声音总令他脑清目明。   宁五原说,妈,我要抓我爸了……   苗月歌微微愣了一下说,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呀,谁这辈子都会登高远走,一人一个走法……这是劝不得的,也改不了,就像你不是妈生的,可你只能是妈的儿。儿呀,你早晚也要来妈身边,妈会等你,没来妈这儿的日子,你就拍着良心过,那才能踏踏实实。   宁五原说,妈,我明白。   苗月歌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谁都是明白人,只是到了坎节儿就又不明白。山珍海味是过,粗茶淡饭也是过,站着是一尺地,倒下是五尺地,烧的时候也是你现在这样子。儿呀,人落地是血包肉,人走时是肉变灰。前世今生来了走了,要做好一次人。   宁五原说,妈,我明白。   苗月歌长嘘了一口气又说,你爸人没做好,不像你爷爷,也不像你妈我,聚到一起是命,散伙分手也是命。人为财死,张宝林也就死在这上头了……儿呀,他要死是他自找的,不怨你,他也是帮你做好一次人……   宁五原哭了,妈……他张开手臂去抱苗月歌,他没有抱住,宁五原跌落在床下……宁五原醒了……   我听见有人敲门,门敲得又急又响。谁?我穿上衣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李小雨。   五原哥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李小雨抱怨道,手都敲疼了。   我说,手是肉长的门是铁做的,手和门较劲儿,能不疼吗?   我不跟你贫。李小雨说,五原哥,我爸他要杀你爸张宝林……   你爸又喝多了吧。   他一边喝一边磨刀一边说:磨刀霍霍向猪羊……两眼都红了,很恐怖的……李小雨略带夸张。我摇头表示不信,李小雨有些急了,我真不骗你……   就是他和我爸喝酒说漏了嘴把稿酬是张宝林给的事说了,我爸才急了。五原哥,你务必去一趟,我爸说杀不成张宝林也要把马大地给废了。看李小雨急得嘴唇上都裂了口子,我决定去一趟。   李八一果真要杀人了。   我走进他家就嗅到一股血腥味,我看见李八一手执磨好的利刃,这是一把自己打磨的刀。这把刀正对着马大地的咽喉,而且还划破了一点皮。马大地看见我便大叫,宁哥,救命呀……   我说你的命还用救?死了算了。   马大地说宁哥你可是人民警察,不能见死不救……   李八一说,五原说得对,你这种人死了算了。说着手一使劲儿,利刃又进了皮肉,血随着马大地的哀嚎流出,宁哥,他可是下手了!   我李八一说话算话,说废了你就废了你。   爹,我说李八一,你可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胡说。李八一扭头说,五原,你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趁他说话精力分散,我飞起一脚踢中李八一的肩膀,爹被我踢到一边去了,趁势我冲上去,按住他,把他的胳膊一扭翻到背后,抽出手铐铐住。李八一脸对着地声嘶力竭,宁五原,你个小王八犊子,无情无义,怎么和你亲爹一个样,我白养你了……我把他拎起来放在沙发上说,爹,谁是我亲爹?我怒火冲天。   李八一眼睛里突然出现懦弱,他低声说,我说的是张宝林!   不是。你要说实话,我又拎起他……   五原哥,李小雨冲过来抱住我说,他是我爸也是你爹呀……   小雨,甭拦着他,让这个不孝的宁五原弄死我……我心一酸手也软了……我抓过李八一打开手铐……我说,爹,你杀了我吧……我捡起刀塞到他的手中,来呀……   五原哥,李小雨扑过来抱住李八一,爸,你有什么委屈你说呀,干吗铤而走险呀……   铤而走险。丫头,这时候你还能讲成语。铤而走险,我是被逼无奈才铤而走险的……张宝林,你丫挺不是人养的……李八一说着手抓住胸口,脸色苍白,嘴角抽搐,口吐白沫……   爸……李小雨喊,摇着李八一。   马大地说,别动,兴许是中风了?   爹李八一是中风了,中度偏弱的中风。随着120急救车远去,我突然发现我叙述的这段故事里的人物和医院发生的关系太多了,我本是不想这么写的,但是我又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我们的生与死是那么与医院紧密相联无法分割。在医院里,那些冷冰冰医疗器械与同样冷冰冰的医生与护士,在这部作品中是应多一点温情的叙述和描写,只是篇幅的关系,我只能简单谈及,这是我的过错。   几个小时后,从抢救室里走出来的医生告诉我和李小雨,李八一没有生命危险了。李小雨长出一口气,人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紧闭的眼睛里淌下了一个女儿对父亲充满爱的泪水,泪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我掏出纸巾递给她,这时,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马大地从走廊的一头走了过来,走到我和李小雨的面前说,他怎么样?   李小雨闻声抬头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激动地说,都是你,说什么不行,偏要说这些……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呀……你为什么就不长记性……   马大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李小雨跟前,双手捧住李小雨的脸,李小雨的脸在马大地的手里摇动着……我想,我该走了……马大地在酒后说出了张宝林所做的一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深深刺伤了李八一。三流文人李八一虽生活清贫,但他决不能允许别人用金钱来侮辱他。李八一知道,张宝林这样做,就是因为十年前李八一说过张宝林的一句话……   那时张宝林有了些钱,胆子也长了些。从广州回来给李八一带了一个“丢帮”的打火机。把打火机放在正写作的李八一桌上。   李八一瞥了一眼问,什么玩意儿?   张宝林说,打火机,“丢邦”的,世界名牌。   不就是打火机吗,李八一说,我还以为是原子弹呢!   李八一口气轻慢,那时他正小有名气,对往日的兵团战友的生存状态充满了轻视,这种轻视深深地伤害了张宝林。那天,李八一又来了客人,两人就文学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把送打火机的张宝林足足冷落了一个小时,最后,张宝林趁他们点烟的时候就告辞走了,就在他出屋带上门的刹那间,他听见了屋内的一段对话:   那是谁?   一个倒爷。   你还谁都认识?   体验生活呗。   张宝林听见了这些话,脸色顿时变成紫红手心发凉牙齿咬得嘎嘣响。就在那一瞬间,他发毒誓要挣大钱,要让钱多得让所有的人都对他仰视……若干年后,他对我讲述这一场景时,神色阴沉,充满激情。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感谢李八一,是他激发了我勇于拼搏的胆气。   我来到收费处,用张宝林给我的卡交了李八一的医疗和住院押金。之后,我来到停车场,上车准备离开。马大地和李小雨追了过来。   五原哥,马大地把一万块钱塞到我的手里说,这钱应当我交。   我说,李八一是我爹。   马大地说,我知道,可是……他咽了口唾沫说,五原,你能不能让我当回男人。他看了一眼李小雨。   李小雨说,五原哥,你就成全他一回吧。   当男人也要别的男人来成全,这也太可怜了。不过,面对李小雨哀求的目光,我把手里的钱放到车里。这样行了吧。我说,我也该走了。我发动车。   现在想起那段令我心力交瘁的日子,我总有些恍恍惚惚,仿佛总有一只手在我的身体内扯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目睹着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张宝林来到张品一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也就是我刚离开医院的时候。张品一这时烫好脚换好睡衣准备上床了,他的床头放着一份《北京青年报》,他有一个习惯,睡前要看看报。张宝林走进父亲的卧室,张品一刚刚拿起报纸,见到张宝林他淡淡地说,这么晚了,还来。   张宝林坐在父亲的床脚说,正好路过,朋友送了点内蒙古五原的莜面,就送了过来。您身体还好吧。   张品一说,你是不是有事?   张宝林说,真没有事,只是过来看看。   张品一说,那好,既然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要睡了。张品一说着把报纸放在床头柜上准备躺下。张宝林连忙过去扶住他躺好,顺手关闭了台灯说,您休息吧,我回去了。说罢慢慢地退出父亲的卧室。就在他要走出门的时候,张品一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宝林……   有事吗,爸?张宝林转身看着黑暗中的父亲,父亲身上那套白色棉布睡衣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宝林,张品一的声音很柔和,张宝林对这种柔和的声音也很陌生。他似乎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说,爸,我听着呢。   我知道你在听,所以,我再问一次,你没事吧?   张宝林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心想,我能没事吗?但什么叫事呢?有些事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是杀头的事,但是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可能还是建功立业的事。这就是一个法治加人治国家的特点,我混迹于其中,两种情况都可能发生,但无论任何一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会惊喜或沮丧,对我来说,荣辱兴衰都是家常便饭,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我该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我还想做事情,如果大限不到我就去做,如果大限来临不做也罢。但有一件事情我是要做的,而且也要做得很好。现在看来我的一生好像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想起来也可笑,一辈子只是在做一件事……   我问你话呢。张品一打开台灯。   我听见了,爸,我很好。   好就好。张品一又关上台灯,重新躺在床上说,唉,有的时候我想,人是应该如何过一生的。我这样是一辈子,为了理想。你这样也是一辈子,为了欲望。其实,有些事还是要明明白白的好,我厌恶挂着羊头卖狗肉,或是两面三刀。你坏就坏,你好就好。别和我说什么多样性,就一样。宝林,我说完了。你能记就记住,记不住就拉倒,你走吧,我要睡了。   张品一用被子蒙上了脸,张宝林在黑暗中看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灵堂中,守护着这个给他生命的男人。正像父亲所说的一样,生命与生命是一样的,每一个生命过程又是多么的不一样,这一样与不一样之间产生了多少爱恨情仇,虽然都知道生命结束之后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有一口气残留,却总要拼命咬牙挣扎。张宝林比谁都明白这点,张宝林又比谁都不明白这点。   张宝林从卧室走进客厅,又从客厅走出父亲的住宅。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了过来,他是张品一的秘书。秘书说,首长上午检查了身体,情况不好,我明天还要去医院看结果。   张宝林说,其实看不看都一样,谁也不可能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   秘书惊诧地说,首长是革命的宝贵财富。   张宝林笑道,小兄弟,马克思说过,革命是没有财富的,有了财富才有革命的。好,我走了……张宝林沿着林阴小路走向大门,秘书追了上来,说,大哥,我想不起来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张宝林拉开大门回头说,你要好好想,如今是富有创造性的年代。说完他哈哈笑着走了……   张宝林回到车里拨通了一个电话,他说,我要见你,老地方。   我驾车回到安全局的培训中心,就径直来到苏铃的房间,苏铃和季小南正在唱卡拉0K,声嘶力竭,把个《大约在冬季》唱得鬼哭狼嚎。我拍拍门,喂,能让我的耳朵有个安静的环境吗?   季小南说,进女生宿舍为什么不敲门?   我说,我这不是敲了吗?   季小南说,有把门推开了再敲门的吗,这是什么逻辑,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说,我打招呼了……   苏铃抿着嘴笑。   我瞪了她一眼,笑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吗?   季小南接我的话茬儿说,宁队长,我还没有问你,你这两天跑哪去了?按规定,询问证人做笔录应有两人以上,我想你是清楚的。   我还要说话,索阳的电话打来了。他告诉我,云南的同志来了。你马上带着苏铃的笔录和季小南来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就看见单芹和索阳站在大厅里,还有两位云南的同志,一位是芒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刘飞队长,一位是侦查员鲁南。单芹,是芒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副大队长,我去云南办案,一直是她协助我工作。   马局长说,云南警方破获了***制造工厂案,把在讯问中的有关情况向我们进行了及时的通报,这使我们对张宝林贩毒网络的毒品来源有了清晰的判断。前不久,宁五原去了云南,在单芹副大队长的帮助下就***制造工厂的资金来源和供货对象讯问了嫌疑人邹一龙,得到了很好的结果。我们这边,索阳同志的耳目也给我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情报。现在把这些情报通报给单副大队长。现在,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可以说民营企业家张宝林除了正常经营之外,在最近两年里开始从事贩毒和制毒的勾当,他利用公司下属的连锁歌厅、洗浴中心和食品店,在不长的时间里形成了一个贩毒网络。为了降低成本,取得高额利润,他又投资在云南开办了制造***的工厂。说实在的,这在京城也是少见的大案。我们之所以让重案队办理此案,第一是保密,第二是办案人索阳和宁五原与犯罪嫌疑人都有亲密关系,有利于得到更多信息。现在,我们组成联合专案组,由我任组长,索阳和单芹为副组长,其余为组员。在最近十天内,我们主要搞清两方面的证据,第一是张宝林的资金从何处流向云南,***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入京都的,第二是要掌握所有贩毒网络的地点和人。我说完了。   索阳说,我补充一点,要保护好所有证人。单副大队长,请你指示。单芹微微一笑道,我提一点,专案组所有人集中住宿,通讯工具重新配卡,专卡专用,通话时必须有第二人在场,同样,见任何人都必须有第二人在场……   见情人呢?季小南说。   单芹严肃地看了一眼季小南说,既然是专案组,我想你应该知道专案成立到结束期间,不得见与案情无关的人。另外,以后在我讲话的时候不许随便插话,这是纪律。单芹这番话让季小南面红耳赤,也让我再一次认识了单芹。此刻的她好像是一名威严的将军,每句话掷地有声……我不由鼓起了掌,大家也鼓起了掌,季小南最后也鼓起了掌……   张宝林走进“天各一方”茶馆时习惯地看了看手表,二十二点二十分。他心里咯噔一下,自语道,妈的,来早了。张宝林与人见面从不早到。他喜欢可钉可铆踩着点来。他犹豫了一下准备走出茶馆到外面转转再回来,就在他转身出门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说,来早了就来早了。我比你来得更早。   张宝林回头与那人相视一笑道,你比我急。   那人说,我是外急你是内急。说着也不等张宝林回话就向里面走,张宝林随他走进名叫“来去轩”的包间坐下,那人已在倒茶。张宝林拿起茶杯闻闻说,茶不错嘛。   那人说,是信阳毛尖。   张宝林说,你外急什么?   那人说,我说是你内急,内急比外急要急……   张宝林说,你改说绕口令了?   那人说,你好像也改做毒品生意了?   张宝林说,你知道了?   那人说,不是我知道了,是警方知道了。   张宝林喝了口茶说,这茶正经是好茶,味道醇香。说着一口把一杯茶都喝了,又自倒一杯说,你是给我报信的?   那人说,那我是干什么的?   张宝林说,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比我清楚得多,你这样做有悖于给你高官厚禄的共产党。   那人说,你少跟我说这些。   张宝林捋捋头发说,你是奸细,你是特务,你还是耳目,最后你还是叛徒。   那人说,口气有点急躁,张宝林呀张宝林,你为什么要贩毒?难道你挣的钱还不多吗?   张宝林笑道,我挣的钱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那人说,你真的不知道吗,贩毒是死罪,你死了,你挣下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   我清醒得很。张宝林举起茶壶为那人斟茶,那人用手去捂茶碗,可水已经从壶嘴里流出,浇在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高声喊,张宝林,你烫着我了。   服务员闻声进来,打开大灯,那人的手背已经红肿,有几处起了白色的泡。那人用嘴吹着手背说,你疯了,啊,张宝林……   服务员说,先生,我们这里有烫伤灵……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去拿呀。服务员出去了。张宝林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全是幸灾乐祸。   你还笑,狗日的。那人骂。   你妈的是驴日的,张宝林依旧笑,兔崽子,你忘了你那次烫我了吗?   那人摇摇头……   张宝林哼了一声说,你忘得快,我告诉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张宝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黑屋子里,这屋子是因为早两年死过人就用来放豆饼了。张宝林躺在豆饼上觉得浑身疼也冷。于是他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过了十分钟才有了动静,门稀里哗啦地开了,随着打开的门,阳光也涌了进来,阳光中有个阴影,张宝林揉揉眼睛看清了来人。   他说,你个王八蛋,怎么把爷搁这儿了?   那人说,团长说这地方就是搁“爷”的地方。   张宝林说,那连长呢?   往这里看。那人指着自己,告诉你,张宝林,苗德全被免职,我现在是连长了,你小子乖点,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说什么?张宝林有些糊涂。   说什么?傻逼,你们惹大祸了,你不知道?   张宝林说,我不知道。   别生扛了,李八一和苏明远都交代了,你们在苗德全的带领下,动用武器,殴打贫下中农,破坏“一打三反”运动,我告诉你吧,张宝林,你犯的是死罪,要不是你父亲和师长有点关系,你就押到兵团看守所了,和苗德全做伴了。   张宝林明白了,眼前这傻逼不是胡说八道,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张宝林知道为了那个西瓜把事情惹大了。他想站起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他使劲挣扎,人在豆饼堆里滚来滚去。   那人踢了他一脚说,甭挣了,还是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吧。   张宝林怒目横视,你踢我?你胆子也大了?   那人又踢了张宝林一脚,这一脚踢在张宝林的胯下,痛得张宝林龇牙咧嘴,王八蛋,你踢我老二,老子要是将来生不出来孩子,我活劈了你。   那人笑,说,你那玩意儿,趁早骟了,省得祸害人。说着向门外走去……张宝林喊,给爷拿点水喝……   渴了?那人回头问。   张宝林点点头,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渴死。   那人走近张宝林说,你说得对,说着用手伸进裤子里,对准张宝林的头。   张宝林说,孙子,你要干什么,小心爷一口给你咬下来。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喷出腥臊的尿,直奔张宝林的脸……张宝林在尿雨中大骂:季明宇,我操你祖宗八代……   服务员拿药回来,季明宇自己往手上搽药,一边搽一边咧嘴。张宝林一边看一边说,茶水和尿都是消毒的……   季明宇说,去你妈的,你妈的还记仇?   张宝林笑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季明宇对服务员说,结账。看服务员走了说,张宝林,我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也要像个大丈夫。   张宝林还是笑嘻嘻说,无毒不丈夫。   季明宇说,我告诉你的你别不上心……   我会记在心上的。张宝林说着见服务员进来,从口袋里掏出钱要结账,被季明宇拦住。季明宇说,这点钱我有。张宝林看着季明宇付完账要走就说,这茶才一过,就不喝了,可惜了的……   不行,我要走了。你慢慢喝吧。季明宇说完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坐在张宝林对面。   张宝林说,还想喝,来……说着举起茶壶。季明宇一把按住了张宝林的手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说……   说吧。张宝林推开季明宇的手,说呀。   我告诉你,宁五原和季小南是亲兄妹。   我知道。张宝林喝了一口茶。   季明宇说,你知道有个屁用,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恋爱!   我知道。张宝林说,你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呀。   你……季明宇站起来又坐下,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把茶壶茶碗震得叮当乱响,张宝林,我们是有约在先的!   是吗?张宝林抬头看着季明宇情绪激动的样子缓缓地说,季明宇,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决不食言,同样,你答应我的事情也不能食言。对不对?   季明宇说,可我没有答应你贩毒呀。   张宝林说,可你答应我帮我做生意呀,贩毒也是生意。   季明宇说,这是犯罪。   张宝林说,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不是犯罪呀,我告诉你,全是犯罪,亏你还是政法委书记。   季明宇从亢奋中平静下来说,你说,我怎么做?   你是小学生呀。还用我教?当年你怎么用尿浇我来着?张宝林拍拍季明宇受伤的手背,季明宇疼得跳了起来喊,我的手……   张宝林说,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呀,还上过中文系,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张宝林又拍拍季明宇那只好手说,我会说话算话的。   两人走出茶馆,季明宇举手打车,出租车开走之后,张宝林还靠在宝马车站了很久,最后,一拳砸在车上,声音很响。他揉着手钻进车,开车走了……   茶馆门口,服务员看着宝马车走远,连忙关闭霓虹灯,然后把大门仔细关好,走进“来去轩”包房打开壁橱门说,出来吧。   乔飒愣愣地从壁橱里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发呆。服务员怯生生地伸出手捏了捏乔飒的鼻子。   阿嚏!乔飒打了个喷嚏。吓了服务员一跳。   乔哥,你别是感冒了?   我没事。乔飒说,我该走了……   乔哥……   噢,乔飒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递给服务员,服务员说,乔哥,我不要……   嫌少?   不是。乔哥忘了你说的话了?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乔飒看了一会儿白白净净一脸羞色的服务员,想了想便上前抱住了她……   两个人热火朝天的时候,从茶馆深处一个房间里坐起一个老头,他走出屋来到“来去轩”趴在门缝上看……里面两个人还边干边说。   乔哥,录的东西值钱吗?   妹妹,娶十个你都够了…… 第十三章 总有些事是出乎意料的   乔飒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在大兴区的一个建筑工地里被发现的。乔飒是被人从背后用钢丝勒死的,罪犯作案手法娴熟,根本不容死者有任何挣扎就命归西天了。季小南和法医从屋里出来,看见我站在走廊里,就走了过来。   法医说,建筑工地不是案发现场,死者生前发生过性关系。   季小南说,死者的外衣上沾有好多茶叶末,应该不是在建筑工地沾上的。   我说,你们这是在汇报案情吗?好了,按照所有的程序走一遍,然后给我一份正式的报告。明白?他们点头。我说,只有三天的时间。这次他们回答是用语言:是。   季小南没有用三天而是仅仅五个小时就查清了尸源和案发现场,这是让我出乎意料的事。下午两点她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很兴奋地喊,宁队,我查清了。我想汇报一下乔飒被杀一案的情况。   乔飒……好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这是张雅芝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那个私人侦探……我示意季小南坐下说,季小南,这个乔飒是不是个私人侦探?   季小南腾一下站起来说,你知道?   我说,坐下说。瞧你急的,我也是听你说才想起来的,他和张雅芝很熟……   季小南没有坐下。我说你为什么不坐。她说,还有两天多的时间,我是不是应该把案子搞得扎实后再汇报会更好?   我说,你是问我吗?   季小南突然笑了,我才不问你。我是在问自己。哎,宁五原,你这儿有吃的吗?   你叫我什么?   叫你宁五原,不行吗?她一脸天真无邪。我饿了,特想吃康师傅方便面。   我说,这是在办公室,你要守规矩。我的声音很严肃,让她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接着说,你记住,在公安局我永远是队长你永远是警员。现在你可以走了。   季小南悻悻地走了,她出门时回眸,我看见了她哀怨的眼神,但我把头低下了,直到听见关门声,我才缓缓抬起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装酷,其实我心里很想去亲近她甚至想抱抱她……我打开写字台右侧的小柜门,里面装满了康师傅方便面,我取出一盒撕开包装……我为什么不给她呢?连我也无法解释我自己的行为,每当我有一种冲动想对季小南表示好感的时刻,总有一种冥冥之力像一只强壮的手阻止我这样做,而每次我居然都听从了……   第三天,乔飒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杀人者就是“天各一方”的守夜人。他已经逃跑了。女服务员说出了一切,乔飒是“天各一方”的常客,并与女服务员眉来眼去常施小恩小惠。那天,乔飒在偷听两个客人的谈话之后,就在那间包房里与女服务员行苟且之事,被守夜人看见。守夜人与女服务员早已成奸,一看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玩耍,不由大怒顿起杀心,便等女服务员洗澡之际,将正在抽烟的乔飒杀害并移尸大兴区的建筑工地。   我听完季小南的汇报,心里总有一点不踏实。我说,你把案卷放在这里,我再看看。季小南对我的冷淡似乎已经习惯,她走的时候面无表情。就在这时,我接到张雅芝的电话。张雅芝说她就在公安局的大门外。   张雅芝让我去陪她参加乔飒的葬礼。怎么这么快就烧了呢?我想打电话问季小南,转念一想,按规定尸检完毕的尸体可以火化。便放下电话,与张雅芝一起去了东郊火葬场。   我记不清去过多少次火葬场了。还好,我每次去都是因为那些死于非命的陌生人。妈苗月歌走的时候,因为我小就没有让我去。   我是非常不愿意去火葬场的,就像我也非常不愿意参加婚礼一样,在这种生与死的典礼之中,我总有一种门里门外的感觉,进门是死出门是生,我是倚在门框上看生生死死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尽管他们的人生历程千种万种,但死是无法回避的;婚礼是可以回避的,你不去或是你不结婚就可以了。我们人总想控制一切,从养的动物到人到大自然,其实,什么也控制不了,当你以为控制了的时候,也就到了你被控制的时候了……   乔飒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四川人,带着两个眼睛哭成核桃的女孩。她看见别人介绍张雅芝的时候,就冲了过来,拉住张雅芝的手哭道:张总,我们家的乔飒可是为你干活死的……   你是?   我是乔飒的媳妇。乔飒媳妇拿出与乔飒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人喜气洋洋。乔飒媳妇哭:乔飒,你死得惨呀……你才三十七岁……你说,还要和我生三个男娃娃……没了你,我咋生呀……   张雅芝面对这一切变成了泥塑木雕。我拉她出来上车。在车里我问她,乔飒为你工作?   她依旧木然。   我举手打了她两个耳光。她呆滞的目光消失了,嘴巴也动了,眼泪也出来了。突然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她神色凄惶,我的心痛了一下。   我说,安静。   她安静了。   我又说,张雅芝,乔飒为你工作?   她点点头。   干什么?   不知道……她大喊,我不知道……五原哥,我为什么不知道呀……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啜泣着……   我轻轻地抱住她抖动着的身子……像空中飘浮的树叶一样轻盈的身子……   张雅芝什么都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不踏实是有原因的。什么事情如果太顺利了,在我看来也就是不顺利的开始。当天晚上我打电话要季小南到“天各一方”茶馆见面。我听见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里有欣喜的味道。   “天各一方”茶馆好像没有发生乔飒死亡事件一样,生意依旧不错。我和季小南走进去的时候,女服务员看见季小南着实惊了一下。   女服务员笑得有些怪,比哭强不了多少,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季警官呀……   季小南说,还认得我呀。说着给我介绍,这是我的一个证人,在这里上班,叫小菊。同时又把我介绍给女服务员,小菊,这是我爱人。   谁是你爱人?我心里说着嘴里却讲,对,我老婆说这里特有格调,所以我们就来了……   太欢迎了,请进,这里有包间也有散座,你们坐……   季小南打断了小菊的话。她说,我们坐“来去轩”。   小菊扫了我和季小南一眼说,好,“来去轩”,请往这边走……我们随小菊进入“来去轩”,在两张冠帽椅上坐下,我环视房间一圈,中式古典的装修和装饰,两盏宫灯光线幽暗,镶进墙壁的书橱里放着几册线装书,墙上挂着一个红木做的长框,里面是朱元璋的两句诗:“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倒是别有韵调。   小菊说,两位喝点什么?   不等我回答,季小南说,我要信阳毛尖,你呢……老公?我说,随你吧,信阳毛尖。   小菊笑吟吟道,也怪了,进了“来去轩”的人都喝信阳毛尖。   真的?我问。   真的,也不知为什么。季警官,你学问大,你说是为什么?小菊说着给我们沏了两杯信阳毛尖。   季小南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唉,我只是因为爸爸爱喝信阳毛尖,也就知道信阳毛尖。五原,你品品。   我打开杯盖,见碗中的茶果然色绿汤清,举至鼻端清香扑来,抿上一抿,舌滑齿涩,别有滋味。我说,好茶。   小菊说,好茶就慢慢品,水在这里,我不打扰二位了。说着要退下,我喊住了她。小菊说,先生有什么事?   我问,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吗?   小菊摇摇头,但却说,我们老板知道。   我又问,你们老板是谁?   小菊说,老板叫米莎。   我心中一惊。季小南看了出来,挥手叫小菊下去后问,你认识这儿的老板?我点头又摇头。我突然想起张宝林,难道这里也是他的点儿?   季小南问,你怎么啦?   我却问她,季小南,前几天,传讯小菊时,你有没有传讯她的老板?   季小南摇摇头。我正要再问,小菊推门进来说,二位,真巧,我们老板正好来了。小菊的话音刚落,我就看见米莎走了进来。米莎看见我微微一怔,笑说,我说是谁,要问这字是谁的墨宝,敢情是五原呀,不是你,谁又能提这么雅的话儿呢。小菊,续水……看见季小南一脸困惑,米莎又说,五原,这位是……   小菊机灵地说,这位是季警官,也是这位先生的爱人。   米莎说,五原,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介绍米莎给季小南,一时无语。尴尬中,季小南说,你是米莎吧。   你知道我?米莎很惊奇。   你不是这里的老板吗,久仰大名。季小南不知何时会了这套。   米莎说,臭名臭名,不值一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季小南说,我先生问,这字是谁写的?   米莎回头看看墙上的字,想了想说,我也记不住了,对了,五原,这字是你爸拿来的,你问他不就结了。   听了米莎的话,我与季小南不由目光相对。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里了。就在我们起身的时候,“来去轩”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张宝林。他依旧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见到我们他哈哈大笑道,五原,想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吗?好,我告诉你们,这字就是季小南的父亲季明宇写的!不错吧。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动,这时,季小南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心跳!   我们是刑事警察。   站在我们对面的是我们准备缉捕的犯罪嫌疑人。   这犯罪嫌疑人是我的养父我的爸爸。   我使劲捏着季小南的手……   张宝林感觉到这一切了吗?他还是笑呵呵地说,小菊,添个杯子,我也喝杯茶,坐呀,小南……   你不是不认识我爸爸吗?季小南突然问。她疯了。   张宝林说,我这样说过吗?   是你说的,是你亲口说的。季小南说,在你生日那天说的……   这很重要吗?张宝林说,小南,看见你和五原,我真的很高兴。说实话,那天我要说认识你爸爸,我怕你不自然。何况,现在说认识你父亲也不算晚吧。小南。   爸,我费劲地喊他,我们还有事……   要走……好……很急吗,不陪爸爸说说话……张宝林坐下举壶倒茶,小菊见状过来说,我来吧。张宝林说,不用,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喝了一口茶,冲我和小南说,如果你们俩的事不算急就坐一会儿,行吗?   我看季小南,发现她也在看我。看来我得作出决定了,我说,行。   你们都出去。张宝林指着米莎和小菊说,我不叫,谁也不要进来。小菊和米莎退了出去,我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闪烁着惊恐。   坐呀……五原。张宝林开始笑了……你很难说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从他略微发胖的脸上漾出来,像秋天里不知不觉绽放的小叶菊。   我熟悉他的这种微笑……小时候,每当他给我带回好吃的东西时,他就带着这种微笑喊我,五原,看看爸给你买什么了……   喝茶。张宝林把我和小南的茶杯斟满。喝呀,这是好茶,信阳毛尖……   我知道……小南说。   对,对,你当然知道,你父亲最爱喝信阳毛尖。昨天,我还给他送了一斤呢。张宝林端起杯子喝茶,喝了一口说,五原,最近在忙什么呢,好些日子都没见你,五原,不能有了媳妇就忘了老爸呀……   我没有媳妇。   我不是他媳妇。   我和季小南同时说。我发现季小南脸上飘红,我也觉得自己的脸发烫。我们是怎么了?   张宝林笑了,是那种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爽快和惬意。他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南,我们五原可是个标准的男人,要事业有事业,要钱也有钱,三十岁了,这可是第一次谈恋爱啊……   张叔……不是……季小南有点笨口拙舌。   你先等等,让你张叔叔说完。张宝林又喝了一口茶,在口腔里漱了漱,一张嘴吐在地上说,要不是你们都这样了,我还真有点不愿意呢。小南,你知道,你张叔也有个丫头,张雅芝,论长相论学历哪样都不比你差,甚至比你强……   爸……我说,我和季小南哪样都没哪样……   甭解释,五原。张宝林点上烟抽了一口说,这种事我见多了,越解释越乱……我还是接着说,五原从小没爹没妈,是我和李八一、苏明远一把尿一把屎把他养大。他叫我爸,叫李八一爹,叫苏明远父亲。五原这爸爸父亲爹都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想把五原招为自己的女婿,为这,我们哥儿几个没少吵呀……小南,你真有福气……   你别说了!季小南直眉瞪眼地喊,我不会嫁给你的宁五原的……季小南全身都在哆嗦……好在她还能控制情绪,说,对不起,我有事,你们父子谈吧,我走了。   季小南向屋外走去。   张宝林举起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杯砸得粉碎,巨大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也让季小南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身,她看着张宝林。   张宝林说,谁让你走的?   季小南说,我让我走的!   张宝林哼了一下说,我不让走谁也不能走。   你算什么人?季小南双眉一挑,眼睛喷火,你管得着我吗?   张宝林放声笑道,我是管不着你,可我儿子他管得着你。   他……季小南瞧了我一下,也冷笑道,你让他管呀。   我气恼地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张宝林说,我在给你们说革命家史。   爸,你就不能好好说呀……   宁五原。季小南厉声说,他是什么人,用得着听他的废活。我的心一沉,冲到季小南身边抱住她。我知道这种时候若不采取非常的方法,季小南可能什么话都会说。   季小南在我怀里挣扎,你干什么?我双手扳住她的头,嘴对嘴小声说,别乱说。季小南听了我的话后突然不挣扎了,我觉得她的双手开始抱紧了我,我能闻到她的发香她的肤香她的每一次呼吸喷出的香气,我全身开始发硬,我的大脑开始发蒙,我面对她的柔软微张的嘴唇只有毫厘之差……就在这时,有人在敲我的头,我睁开眼睛:我看见妈苗月歌手举着擀面杖说,五原,不学好。我清醒了,我僵硬的身子发软了,我松开了季小南。   季小南怔怔地望着我。我冷静地再一次抱住她抽搐的肩膀说,小南,你怎么能这样和爸说话呢?   季小南抬头望我,似笑非笑泪眼迷离声音又嗔又娇,可他说了些什么?   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捏着她的手。   张宝林也笑了,这一次的笑里有宽慰也有得意。   我说,小南,给咱爸赔个不是……   季小南挣脱我说,什么咱爸,我和你没这回事……   张宝林站起来说,行了……不说就不说,有还是没有这回事都是命里注定的……你们好自为之吧,也不早了,你们有事就早点走吧……   我和季小南同时松了口气……   我和季小南回到车里,我刚关好车门准备发动车,季小南突然抱住我,她发烫的脸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嘴里喃喃道,宁五原,我恨你……我轻轻地推开她说,恨我,还这样,是不是爱恨交加?   她乐了,推搡着我说,你这人有没有真的呀。   我说你有没有真的?在我爸面前什么来着……   你爸你爸!季小南直视着我说,你还是个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呢,你爸是什么?贩毒分子!还一口一个爸!   不知怎么,季小南的话竟像刀子在割我的肉,疼得我直皱眉。   我凝视窗外不再说话。   你说话呀。季小南抱往我,头靠在我的胸前。她说,五原,怎么听不见你的心跳呀?   我说,听不见心跳就说明我已经死了。你干吗抱个死人呢。我依旧看着窗外……季小南双手捶我的背,死人还会说话呀。   我转过身抓住她的双臂说,这一晚上,你就说了一句明白话。   哪句?她真糊涂。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我们就是会说话的死人。   我们?   对。你忘了,我们是刑事警察。当然,你也许会嘲笑我在亲情与法律之间有些软弱,但那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假若一个人面对亲人犯罪或是被害而熟视无睹毫无表情,这样的人能算人吗?如果有一天你爸爸也是犯罪嫌疑人,你能面对吗?   呸呸呸!我爸不会是你爸那种人,我爸是共产党员。季小南说,真的,他不会是那种人。   季小南,你无论如何不算是个真正的刑警。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很认真地问。   我说,真正的刑警眼里只有嫌疑人和非嫌疑人,而没有共产党员和非共产党员。事实是判断的惟一基础,而法律又是认定事实的准绳。懂吗?   我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烟头的红光像一颗很近的星星。   季小南说,不许抽烟。   我又抽了一口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罪犯,包括你父亲。   季小南喊,宁五原,难道你爸是犯罪嫌疑人,那我爸爸也应该是呀!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那幅字是你父亲写的?   对。   你爸爸也爱喝信阳毛尖?   对。那又说明什么?   你爸爸和我爸张宝林认识很久?   我……我不知道……   你刚才知道了,你想想,一个贩毒制毒集团的首犯和一个政法委书记是朋友,这说明了什么……   我不听……季小南双手捂住耳朵,宁五原,我不听……   你可以不听,但事实摆在这里,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说着,同时也被自己所描述的东西惊呆了……这一切可能吗?不可能。这也太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了……我不说了……   突然,季小南抓住我的手说,五原,你在逗我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眼前又出现了妈苗月歌。她说,五原,又较劲了吧。   我说,妈妈,我为什么是警察?你们含辛茹苦让我上公安大学,就是为了今天吗?   妈苗月歌含笑看着我一言不发。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季小南摇我。妈苗月歌一下不见了……我甩开季小南,你让我想想……不能因为是警察就什么都怀疑。可我是警察,为什么不能什么都怀疑呢?我在问自己。   这时,季小南拉开车门下车,在夜色中沿着街心公园向远处走去。我也下车,跑过去追上她,抱住她的肩膀,小南,你要去哪儿?   她推开我,说,你管不着,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继续往前走。我绕到她面前说,我不是随便说说嘛,瞧你这么大的气!   宁五原,这种话是你能随便说说的吗?季小南很激动,她年轻蓬勃的胸脯也随之一起一伏,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厉,你不能因为你的养父被列为犯罪嫌疑人就看谁的父亲都像犯罪嫌疑人,我真不知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怀疑,只是简单地推理……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不仅仅因为你无端地怀疑我的父亲,而且我不喜欢甚至厌恶你这种凌驾于人的工作方式。   我的工作方式不对吗?   季小南冷笑着,看来,我应该给你这个刑侦大队长上一堂课了。   我说,我洗耳恭听。   季小南说,在发生一个案子之后,你会根据勘查现场的所有疑点判断出侦查的范围和人,被你圈定的这些人都可能犯罪,于是你就把他们定为犯罪嫌疑人。对吧?   我说,你继续说……   但所有的犯罪嫌疑人又都可能不是罪犯……   等等,我有精神了。我说,所有的犯罪嫌疑人又都有可能是罪犯。   你说得对。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关键是,你如何认定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是有罪还是无罪的呢?   在没有证据说明他无罪的时候,他当然是有罪的。这难道有错误吗?   季小南还是冷笑,宁五原,我与你相反。所有的嫌疑人都是无罪的,即使你有他有罪的证据,在法院认定他有罪之前,他是无罪的。但我和你说的不是这些。我和你说的是,在案发后,你圈定的嫌疑人在我眼里他们只是证人,证明自己无罪的人或证明他人有可能犯罪的个人。一个好的刑事警察就是试图用自己的智慧和技术证明你怀疑的人无罪,只是这样的时候,有罪的人才会暴露。因为,警察在中国不仅是破案,更重要的是保护人民。保护不是抽象的。就刑警来说,就是侦破刑事案件中保护每一个证人,不能为抓一个罪犯而伤害一批好人,不能为破一个案子而制造更多的案子。警察是服务社会的,而不是统治人民的,懂吗?   季小南洋洋洒洒的一番话是我认识她以来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有可听性最有可想性的一次。我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与我所理解的和日常执行的工作方式是有本质区别的。   我错还是她对?严格地讲这种错与对,是一种质的颠覆。为什么她以前不讲这些,为什么在我对她父亲产生怀疑后才讲这些?任何一种法律都可能是执法者掩饰错误或徇私枉法的最好武器。这是马中华对我说的,我一直记着。   季小南对自己的讲话很满意,而我的沉默更令她以为我理屈词穷。她说,我该走了,再见。   多有礼貌呀。变化万千的女人不得不让我拿出点智慧对付她。我说,再见。   我说完转身向我的车走去,我的步伐坚定目标准确,我的鞋子与便道上的瓷砖接触发出通通的声音,我的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大,准确地说我此刻更像一个战士。   我失算了。   我走进车里,通过后视镜看,只看见空空荡荡的马路,季小南呢?她居然如此坚强?   我在等待她的出现。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单芹。这段时间,她和她的同事带着苏铃在转北京的各种零售店,他们外乡人的口音和典型的少数民族容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单芹告诉我,她们刚认识的一个零售店的女老板请她们到阳光歌舞厅玩,问我来不来。我说我当然去。我明白一定是单芹发现了什么。   我的手表是夜里十一点三十三分。   季小南恐怕是走了,我决定不等她了。我掉转车头向阳光歌舞厅进发,就在我准备提速的时候,我发现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是季小南。   她疯了吗?   我刹住车。我在距离她半尺的地方刹住车,我的脸撞在前挡风玻璃上,我的鼻腔一酸,热血流了下来……我看见季小南趴在车头。她看见我血流满面的样子,不由惊叫一声,人也慢慢滑落在地上……   小南……我喊……我冲出车……我心酸得像浸在醋中……我抱起她喊,小南……小南……她软软的身子在我的喊声中有劲了,她睁开了眼睛……小南,你没事吧……   她笑了,伸手摸我的脸,是你吗?宁五原……我点头说,我是宁五原……我是……   她说,把头抬起来……   我把头抬起来。   她用纸巾搓成卷塞进我的鼻孔,血不流了,我要低头她不让,她说多抬一会儿会好得快一点……我头顶上是朗朗夜空,每颗星星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千百年来它们就没有变化吗?有,大自然的变化不是凡人能察觉……如果爱情像这星空一样永不变该有多好……   好啦,低头吧。季小南的手在拍我的头。   我为什么要低头,我是一个从不低头的警察。我依旧抬着头,我喜欢这夜空……两只温暖的手臂攀围着我的脖颈,慢慢地让我低头,我看见季小南清纯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爱的光线……她用手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血迹……我闭上了眼……我觉得她高了……她的脸与我的脸平行,我觉得有一条蚯蚓在我脸上缓缓爬行……在我的双唇边停留,我的口腔里那只不安静的舌头想走出来,想……我咬紧牙关,我的上下牙齿发出嘎嘎的动静……   我紧紧地抱住她,我抬起她的头,她眼睛是睁开的,看着我,小南……我低下头……我突然又看见妈苗月歌,她来干什么?   我顿时全身软弱无力。妈,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季小南抱紧我说,五原……亲我一下,好吗?   我何尝不想呢。我望着闭着眼睛的季小南,最后用滚烫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光洁的额头上有一抹红印,那是我的血迹……   电话响了……   我和季小南走进阳光歌舞厅的大西洋包房,我看见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头发在随着劲曲摇动,像一群丑态万端的小丑。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宁哥……随着声音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肚脐装的女孩冲了上来双手环绕在我的脖子上,嗲嗲地说,怎么才来呀,宁哥……   我听出来了,这是单芹,我也看出来了,这是单芹。她温热的身子紧贴着我,嘴凑在我耳边说,放松点。说着咬住我的耳朵发出含混的声音,宁哥,我要……   季小南显然没认出单芹,自然也没有认出混在人群中的刘飞和鲁南。她对单芹的行为极为厌恶,她伸手推了一把单芹,你干吗?   单芹依旧抱着我说,我干吗你管得着吗?我告诉你,这地方不许吃醋……说着亲了我一口……季小南被单芹的行为惹火了,她冲上去抓住单芹的手腕一个反手,又跟着一脚,单芹顺势一个侧翻,人离开我站在茶几上,茶几上的酒水、果盘飞了起来。单芹喊,来真的?季小南还要冲,被我抱住,我低声说,那是单芹。   季小南瞪着红红的眼睛说,爱谁谁!她又要冲,这时,屋里其他人见状喊将起来……屋里顿时乱做一团。   我报了警。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和单芹设计好的。我事先没有告诉季小南,我想一个刑警在那种时候会知道自己如何去做,但我忘了季小南还是个女人,作为女人,她的表现我是满意的。   段勇着装整齐地走过来说,宁队,这次一共抓获了十四名吸毒和贩毒人员,缴获***共一百零三包。这帮小子没以为是扫毒,还以为是打架斗殴进来的。   我说,他们都卸妆了吗?   段勇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单芹与刘飞和鲁南从派出所的小浴室里出来,单芹的红发不见了,刚洗过的黑发湿淋淋,样子十分妩媚。我与她相视无言。我不由摸了一下耳朵,我觉得耳朵很烫……季小南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衣服都脏了,是段勇找来所里女民警的衣服。衣服小点,穿在季小南身上有点紧,却让她的身段第一次如此婀娜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有点发呆…… 第十四章 风吹乱的是头发   阳光歌舞厅抓获的毒贩子很快就招供了。他所供述的贩毒方式很像一些传销公司的组织方式,凡是贩毒人员一律不许吸毒,一旦吸毒就会遭到刺眼、剁脚趾的处罚,严重的就会人间蒸发。加入这行列的贩毒人员几乎是清一色的歌厅和桑拿的陪酒和按摩小姐。我们抓获的毒贩子就是陪酒小姐。她才十九岁,她说,只要进入“飞飞飞”销售网就不能****,也就是说不能卖淫,一旦发现,处罚方式和吸毒者一样。当初苏铃曾和我讲过,我几乎不相信,也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现在明白了。今天的贩毒方式已经不是以贩养吸的小农式的手法,而是利用先进的营销方式来展开的。每个毒贩有上线也有下线,呈金字塔式的组织形式,最小的毒贩只认识自己的上线,一旦被警方发现,很快就会切断线索。   这就是单芹描述的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叫“飞飞飞”的***销售网络。缴获的***经化验正是邹一龙工厂的产品。   马局说,事实比我们想像的要可怕得多,根据云南警方提供的情报,邹一龙工厂的产品数量比我们掌握的数字要大,也就是说,这些产品不但在我们这里销售,也在周边的城市里销售。公安部也提供了一些其他城市缴获的***,经化验也是邹一龙工厂的产品。现在市局也派了人和其他发现***城市的警方组成了新的专案组,我们原来的专案组人员要调整。季小南调市局宣传处,由詹波顶替。其他人不变。具体工作另行通知。季小南,你没有意见吧?   坐在犄角的季小南发出蚊蝇一样的声音,我服从命令。我看着她,这不该是她的态度呀……散会后,我走近她说,我送你回家。她冲我凄然一笑说,宁五原,我有脚。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我面对马局大喊,马局,为什么让季小南离队?   你能不能先坐下再说。   我不坐!   啪!马局也拍案而起,宁五原,你是不是警察?   我当然是。   我是警察我还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我还是男人还是儿子还是恋人……我……其实,我是什么人和我有关系吗?天空上的星星有的叫月亮有的叫天王星有的叫海王星……这些名字这些星星自己知道吗?都是人给它们起的名字……同样,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我们自己明白吗……妈苗月歌又来到我的面前,她笑吟吟摸着我的头说,儿呀,瞧着头顶烫的,都快蹿火苗子了……别拧着,天下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你还能都明白?眼前的事能糊弄好了,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儿,听妈的,没错……她说着拽了我一下……   我摇晃了一下,单芹过来扶住我说,宁队,坐下吧。   我就这样像个木偶被单芹扶着坐在马局屋里的沙发上。妈苗月歌呢?我听见马局说,宁五原,你总算坐下来了。我又听见索阳说,宁五原,你知道吗?我们发现张宝林和季小南的父亲来往密切……   我抬头看着我的两位领导说,我不还是张宝林的养子吗?   你不一样。马局微笑了,说,五原你是一个好警察。   我是好警察吗?你们怎么能知道我的内心深处的想法?就像人怎么能知道月亮什么时候燃烧!其实,这一刻,我才知道我还爱着我的爸爸,尽管我知道他所从事的罪恶。可是,在这个人头攒动的世界里,是他给我起了宁五原的名字,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宁五原是他的掘墓人,如同人类不知道他们赞美的太阳是将来毁灭他们的凶手。   宁五原,宝贝一样的男人生在内蒙古五原县五加河边。这就是宁五原这个姓名的全部涵义。   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张宝林是个坏人,其实对坏人的认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眼光和标准。我用警察的眼光和法律的标准看,张宝林是坏人;我用儿子的眼光和亲情标准看,张宝林是好人。宁五原是警察又是儿子,马中华局长,你知道吗?   电视机里放着用DV拍的张宝林和季明宇喝茶时的情景,这是调离季小南的全部原因。   马中华急了,宁五原,你大小也是个领导,公安局这点规矩你应当清楚。   我说我清楚,但我觉得不公平。   公平?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公平。索阳,你说,把你撤了公平吗?五原,是工作需要。看我不说话,马中华缓和了一些说,昨天,我去参加了一位老同志的悼念会,是在他家里举行的。他是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宁五原,你知道他家里有多大?二室一厅总共不到七十平米。他当过我的队长,也当过我们市局局长的队长,你知道市局局长住多大面积?二百平米。这公平吗?他住七十平米,因为他一直是科级。规矩,我们给自己定的无数种规矩都合理和公平吗?只是相对公平,还有不公平的地方。如果都公平了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吗,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这不公平更少一点,让公平更多一点。让季小南离队是想让她在我们中间干得更长久一些,我把握不住她,毕竟她年轻……   马中华不说了,他看着我。   你看我干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握住我吗?   马中华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宁五原,其实,我也很难把握住你。但我为什么要把握住你呢,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判断是非的理智和良心。   我想我应该哭了,我真想大哭。可我眼睛干巴巴的。对于警察,流泪不代表内心,泪水只是道具。   好警察流血不流泪。   虽然专案组升级了,但破案的期限还是十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走出局里,我收到李小雨发来的短信:五原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想了想问身边的单芹,今天是什么日子?   单芹也想了想问我,今天几号?我又收到苏铃和张雅芝的短信,内容与李小雨的一样。我猛地反应过来,我拍了一下脑门喊,我想起来了。我的喊声吓了单芹一跳。   我说,单姐,今天是我生日,我三十一岁的生日。   单芹说,我去给你买蛋糕。   不用,有人准备好了。我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   对。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着,我拉着单芹钻进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华龙街。我关了手机。单芹说,我手机没电了,你不能关机。我说为什么不能关机,就关机。让这段生命属于我自己,好吗!单芹笑而不答,任车窗外的春风吹拂……好一会儿她才说,五原,你好怪。   我说,我怪吗?   还不怪,刚才还横眉立目现在却得意忘形,你呀,太情绪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话,毕竟她知道我的内心太少了,其实,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她来,为什么……   我和单芹走进位于华龙街上的天津起士林西餐厅时,餐厅内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长条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鲜花和一个三层蛋糕,蛋糕上插着燃着星星般的火花、三大一小的红色蜡烛。李小雨、张雅芝、苏铃并排站在桌后,我的三个妹妹用三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走进来的宁五原。   我心里发酸……我知道,她们是因为我才聚到一起,而且费用均摊。每年只有这一天,我的生日才是她们之间最平等最自由的一天。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样的一天吧。   我摇摇头,摇去这不吉利的念头。我走了过去,把单芹闪在身后,我想说,妹妹们,五原哥来了……我没有喊出来。我一下坐了下来,愣愣地望着燃烧着的红蜡烛,我好像看见了妈苗月歌,她在烛光里笑道,儿呀,吹呀……我说,妈,我想见生我的妈。   许个愿吧。许多声音在说。我闭上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谁呀,妈,我是谁……我觉得我哭了……我现在不是警察。   我哭得惊天动地。   单芹后来说我哭醉了……   我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睁开眼睛,很亮的阳光刺眼,我又把眼睛闭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听见门响,有人进来。进来的是两个人,他们走到床前看着我并开始说话。   还没有醒吗?这声音是索阳的。   医生说应该醒了,昨天只是给他注射了小剂量的镇静剂。这声音是单芹的。她继续说,索大队,我真的没有想到他有这样复杂的家庭背景,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我睁开了眼睛,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我说,索大队、单姐,你们来了……   他们转身看见我醒了,都走过来说,醒了?   我点点头。   单芹说,你真行,居然哭醉了。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哭醉了。   索阳说,醒了就好,今天已经是第四天,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单芹,你说说,我们这后几天都应该干点什么?   单芹问我,五原,你身体行吗?   我说我当然没有问题。   单芹说,按理说应当是索大队来布置工作,我是不是有点越权。   索阳说,我已经不是大队长了,五原是大队长。不过,单芹你就说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有利于破案就怎么干。   就这样,单芹就在我的病房里布置今后几天的工作。由于阳光歌舞厅的行动,我们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在昨天一夜里,发动了上千名派出所的民警协助专案组查点,也取得了很重要的证据,没有引起张宝林的注意。可以说张宝林贩毒网络的基本成员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按理说是可以收网了。但是公安部要求要找张宝林制毒的全部证据。因为张宝林给邹一龙提供的资金是一笔不少的钱,但只是张宝林汇往云南的钱的一小部分,那些钱去哪里了?会不会张宝林在云南还有别的制毒窝点。   今后的六天我们的任务是,第一,二十四小时监控张宝林和与张宝林来往密切的人,这工作由我负责。第二,把邹小龙调到北京,由单芹负责进一步讯问。第三,由索阳负责与外省专案组联系和协调。   我们把讨论的结果报告给马局,马局同意我们的方案。   走出医院我喊住正要上车的单芹说,单姐,我听见你和索阳在病房里说的话了。我谢谢你。   单芹伸出手拍拍我的手臂说,谢什么,你要当心……   我知道。我说着握住单芹的手摇了摇,松开后准备去街边打的。单芹追上来说,还有,我不知道你和那些女孩儿的具体关系,还有季小南,但我看出来她们都很信赖你,也喜欢你……五原,不要伤害她们,也不要让别人伤害她们……啊。   我冲单芹使劲点点头。   我回到家,屋里乱糟糟的,刚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苏铃就打来电话,五原哥,你没事吧。   我说我正在洗澡,一会儿给你打过去。你还在招待所吗?苏铃说我回家来看父亲。   你在哪儿?   我在家。   我的心咯噔一下紧了,谁让你回家的?   昨天送你去医院后,我想今天看你方便点就回家了,我也想我爸了。苏铃说,五原哥,我爸要和你说话……   我说,苏铃,你就呆在家别动,我马上过去。   苏铃说,有什么事?   你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去。我连忙穿上衣服出门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接着电话。   五原哥,我是小雨。我爸又犯病了。   他不是在医院吗?   上午刚出的院……李小雨在哭。   没事一点事没有,有事事就一起来了。苏铃是太不小心了,几天的平安无事,她就以为真的没事了?总有一种不祥之兆在我心里扑腾。还是那句话,什么事情办得太顺利了,就会出现不顺利的情况。   五原哥,你说话呀。李小雨催我。   我告诉她我马上去就挂了电话。可我能马上去吗?情急之中我想起了季小南。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有事吗?她声音平平淡淡。我对她说了目前的情况,希望她能去苏铃家把苏铃接到她家,然后我会去她家接苏铃。   季小南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宁队,我去不了……   我说,你不要忘记,苏铃的安全是由你负责的。   季小南依旧声音平淡地说,我希望你也不要忘记,我现在已经不是专案组成员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挂我的电话,我气得真想把手中的电话摔在地上,看着电话在地上四分五裂才能解我胸中的郁闷。我没有摔电话,而是顺着楼梯往下跑,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我决定先去苏铃家。   季小南挂了电话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连季明宇进来都没有察觉。季明宇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女儿的侧影也在发呆,直到口袋里的电话骤然响起,两人都惊了一下。季小南看见了父亲,她喊:爸……季明宇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冲女儿笑了笑接电话。他除了说了一句,我是季明宇外,就一直在听,听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又说,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他走到女儿身边说,小南,今天你很悠闲呀。   不知为什么季小南听见父亲的声音,突然感到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很响。季明宇对女儿突如其来的哭声并不意外,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女儿说,小南,你都多大了,还哭……   季明宇坐到女儿的身旁,伸手抬起女儿的脸,用纸巾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季明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女儿独处,这样亲昵地对待女儿。望着业已鲜花开放的女儿,季明宇瞬间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深深的倦意顿时袭遍全身,他不由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之后他开始咳嗽,咳得山崩地裂。季小南被父亲的咳声吓住了,她停止了哭泣,吃惊地看着手捂着嘴弯着背全身颤抖着的父亲,半天才从惊愕中清醒。   爸,你……   季明宇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公文包。季小南冲过去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她看见了一瓶哮喘喷雾剂,她把喷雾剂递给父亲。季明宇用喷雾剂往嘴里喷了几下,咳声减弱了,他大口地喘着气说,小南,给我倒杯水。   季小南给父亲端来一杯白开水,季明宇喝了,人才恢复了常态。他想站起身,腿软,站不起来,刚才的咳嗽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季小南扶起了父亲说,爸,去屋里躺一会儿吧。   季明宇点点头。季小南帮助父亲躺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就在她替父亲脱了鞋子后,她听见了父亲细微的鼾声……她坐在父亲的身边,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线看着父亲的脸……这也是季小南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父亲,他睡得很紧张,眉头紧皱,嘴唇紧闭,没有睁开的眼睛充满不可言状的痛楚……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父亲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神态安详才对……季小南这样想着,关了台灯,走出父亲的卧室,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李小雨打来的,李小雨问宁五原在不在这里。李小雨是哭腔。   季小南说,他当然不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他在我这里呢?   李小雨仿佛没有听见季小南的质问,只是说,那可怎么办呀,就哭了……   季小南猛地想起了宁五原对她说的话,便问,小雨,是不是你爸爸犯病了?   他躺在观察室也没人管,我刚才急,钱又没带够……   你等着,小雨,我马上到。季小南决定还是去一趟医院,尽管她可以不去,因为李小雨和她的父亲的确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只和宁五原有关系,但越是和宁五原有关系她越是不能去。可她为什么要去呢?惟一的理由就是:她是个警察。   季小南拿起书包准备出门,就在她拉开门的时候,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小南,你要去哪儿?季小南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就要走。   季明宇说,等一下,爸爸陪你去。   爸,你的身体……   老毛病了。走,爸给你开车。   父女俩相视一笑走出了门,出了门才发现天空上飘起了雨丝,缠缠绵绵像一张巨大的飘动的网……   是最后一场春雨。季小南说。   季明宇伸手在雨丝里摆动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他说,这是第一场夏雨……   我自然不知道季小南父女去了医院,这是后来才晓得的。来到苏铃家,看见苏明远和苏铃正在用小锤子砸核桃。地上有一麻袋核挑。我松了口气说,这么多核桃……   苏明远端过一碗核桃仁放在我面前说,五原,吃点,这东西滋阴补肾……   我说,哪来的这么多核挑?   苏铃说,我爸闲不住,是从食品厂拿来的,剥出一斤核桃仁三块钱……   苏明远笑道,又挣钱还能吃了补身子,好事。   我吃了块核桃仁,很香。我问父亲,这不是张宝林办的事吧。   苏明远脸上的笑僵住了,手里的核挑也滚落在地上,半天才说,五原,是你爸拿来的……   苏铃说,爸,又是张宝林的,你怎么能这样没出息……   苏铃的话让苏明远噌地站了起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女儿,突然冷笑着说,我是没出息……   苏铃不依不饶,一点小恩小惠就美不滋了,爸,你也是个男人呀……苏铃的话过了。我喝住她,苏铃,怎么和父亲说话呢!   苏明远说,五原,让她说,我怎么不是个男人了……   苏铃说,男人就要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   我急了,苏铃……   苏明远苦笑着,我……我……突然血水从他口腔里喷了出来,喷了我一身……我连忙冲上去扶住他说,苏铃,你给我闭嘴!   苏铃像傻了似的站在原地,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苏明远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沫,推开我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沓照片出来,他把照片摔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核桃四下滚落……   你看看你!   苏铃这才缓过劲儿,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看,才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她一边用手撕着照片一边凶狠地叫,爸,这也是张宝林给你的吧……张宝林……你这个流氓……   苏明远冷冷地说,母鸡不翘屁股,公鸡就不打鸣。   苏铃说,爸,我是你女儿呀……   苏明远还是冷冷地说,你和你妈一样……   爸,苏铃扑在苏明远脚下,爸……是女儿用身子给你换的医药费……苏铃抱住苏明远的腿号啕大哭。   苏明远拔出腿后退一步说,张宝林再坏,也不会这样,我不信!   苏铃坐在地上说,爸,那你就信你女儿是婊子?   我捡起那些照片,都是苏铃和一些男人行苟且之事的情景。我把照片整理好,又把苏铃扶起来说,父亲,你冷静一下,好吗?   苏明远说,我够冷静了。我想我苏明远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能忍的我都忍了。五原,你刚才都听见了,她说我不是男人,说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还怎么去保护?为了她们,我不但出卖了良心也出卖了工厂……我真不是个男人呀……   苏明远捶胸顿足。   对于苏明远,如果不是苏铃这番话,也许那些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就永埋心底了。十年前的苏明远还是意气风发的男人,但这个男人也有他的弱点,他特想要一个儿子。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把这个想法对张宝林说了,张宝林就给他出了主意,到农村雇一个女人生个男孩,说是领养的。苏明远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很快,张宝林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叫米莎找了一个农村的女孩,讲好两千块钱。于是,苏明远就和这个女孩睡了几晚上,一年之后,女孩果真替苏明远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正当苏明远和张宝林准备和黄蓉说明要领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突然死了。这对欣喜若狂的苏明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晚上做梦说梦话让黄蓉知道了这件事,黄蓉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女孩儿。当黄蓉带着这个女孩来到苏明远面前时,苏明远犹如五雷轰顶。其实黄蓉早就和张宝林有染,苏明远提出要一个男孩儿时,让张宝林高兴了半天,他正发愁如何安排一直要下海开公司的黄蓉。张宝林告诉黄蓉,如果想解决这件事,苏明远就必须给黄蓉一笔钱,否则,就让厂长苏明远身败名裂。苏明远无奈向张宝林借了五十万。当时,张宝林看上了苏明远工厂的一块地皮,便毫不犹豫地借给苏明远五十万。黄蓉拿到钱去深圳了,很快与苏明远离婚。两年后,苏明远的工厂体制改革,张宝林通过各种关系拿到了兼并这家工厂的兼并权,在资产评估时,苏明远在五十万借据面前,可以说出卖了工厂机密,让张宝林如愿以偿地得到这家工厂。为此,苏明远一直愧对他的工人,不久就病了……   现在面对女儿的指责,他真的是有苦说不出来。我把苏明远扶到床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五原,我……   我说,父亲,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先休息,我带苏铃走……   苏明远说,等等五原,告诉我,苏铃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无法回答他。我说爹李八一心脏病又犯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得赶紧去。他听我这么一说,目光黯然,李八一也病了……唉,你去吧,我是老毛病,歇一会儿就好,不过……他喘了一口气说,完了事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我说我一定来。   我带着苏铃开车来到医院,走进急诊室的时候,与站在那里的季明宇和季小南不期而遇。季小南迎着我的略带惊讶的目光走了过来,说,宁队,小雨的父亲正在抢救,已经四十分钟了。   小雨呢?   她交费去了。季小南说着和我身后的苏铃打了个招呼说,苏铃,你还好吗?   苏铃点点头说,听五原哥说,你调到市局了?   季小南冲着我说,有人不喜欢我。   我说,季小南,你千万不要误会。   季小南说,我没有误会。好啦,既然你来了,我也该走了。说着对一直站在急诊室门口的季明宇说,爸,我们走吧。   季明宇走了过来,看见我,他笑道,是宁五原吧。   我说,季书记好。   他点点头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说话,对不对?我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他说,小南给我讲了你三个父亲的故事,难得呀……   我说,谢谢你的帮助。   不是我,我是季小南的司机,你们这些刑警很会发动群众嘛……   爸,季小南说,走吧。   季明宇说,宁五原,有时间来家里玩……正说着,李小雨来了,也巧,抢救室的门也开了。医生走过来对季明宇说,季书记,病人没有什么危险了,现在做好支架就结束手术了。季明宇握着医生的手说,谢谢。然后对我们说,那我也该走了……   李小雨说,季伯伯,那钱……   季小南说,小雨都什么时候了,还钱不钱的,以后再说,我爸身体也不好,先走了。她说完就扶着季明宇走了,小雨追了出去,我却原地不动。苏铃推了我一下说,五原哥,你送一下去。   我看着苏铃说,我为什么要去送?   这是人之常情。苏铃说。   我摇摇头说,人之常情不在表面。苏铃也摇摇头说,五原哥,你是不是在装傻,连傻子都看出季小南喜欢你。   是吗?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苏铃嗔怒道,五原哥,别拿我开玩笑,就算是我喜欢你也是白喜欢,我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你。   对不起,苏铃。   是我对不起你,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   李小雨回来了,劈头盖脸地说,五原哥,你为什么不出去送送?   我为什么要送,人家是来帮助你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面子。五原哥,我看季小南是真爱你……你干吗非要伤人家呢?   我苦笑着一言不发。   我明白苏铃和李小雨的心思,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们。我何尝不喜欢季小南?但我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横在我与她之间,是一道令我很难逾越的障碍,这障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由于季明宇的关系,花普通病房的钱,李八一住的是贵宾病房,除了有卫生间外,还有一张****陪床的床。苏铃说她和李小雨今晚就住在病房。我想了想同意了。因为这里相对比较安全。嘱咐了几句我就离开了医院。坐在车里我突然感到又累又饿,我想靠在车里睡一会儿,听见有人敲我的车窗。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张雅芝。   都几点了,你还在外面逛。   张雅芝一身学生装束,显得很清纯。她拉开车门上来,点了支烟说,小雨给我打了电话,说他爸犯病了,借钱。我这是给她送钱来了,正好看见你的车,看来,用不着我的钱了。说话间她一支烟已经抽完了,又点了一支使劲抽着。   你少抽点烟。   五原哥,抽烟总比吸***强吧。她笑着摇开车窗把半截烟扔出车外说,我饿了,想吃东西吗?   我说我也早饿了。   张雅芝说,那好,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说你指路。   车沿着二环路行驶了大约十分钟拐进辅路,我看见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塞纳河水疗中心。是这里吗?我问张雅芝。对。就是这里。我把车停好下车,我收到单芹的短信。进了男部之后我才给她回电话。单芹告诉我说,邹一龙有了新的交代,张宝林汇到云南的款子,有三分之二被他提现又带回了北京。这就说明在北京或北京周边的地区还有制毒工厂,因为,这些地方已经发现了与邹一龙工厂生产的不一样的产品。品相要比邹一龙的差。另外,索阳说杀乔飒的嫌疑人在海口市落网。都是些好消息。我告诉单芹,我正和张雅芝在塞纳河水疗中心,有什么情况我会给她发短信的。   塞纳河的夜宵是很丰富的,我吃了一碗馄饨还吃一份牛河粉,打着饱嗝看着正在小口小口喝汤的张雅芝说,乔飒家里都安排好了吗?   怎么想起问他?她抬起头问我。我告诉她,杀乔飒的嫌疑人抓住了。是吗?那太好了……她说着突然不说了,目光盯着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心一惊,能有这么巧吗?   张宝林站在我的身后,笑吟吟地用牙签在剔牙…… 第十五章 爸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在塞纳河水疗中心与张宝林不期而遇,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深谈。   我问他,你自己开了好几家洗浴中心,干吗还跑这里花钱?   张宝林哈哈大笑道,五原,你说,好多人都有老婆了,干吗还满世界找女人呢,一个女人一个滋味,一个地方一种享受。懂吗?你爸我活了半辈子,也只是这几年才过上这种日子,不容易呀……   有什么不容易的?张雅芝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盘西瓜,把果盘放在桌子上说,爸,你要是不容易,那别人还活不活?   张宝林拿起一块西瓜吃着说,这世界上的别人也太多了,如果你每天都考虑别人如何活,那你不就成了别人了吗?是不是,五原。   我说,爸的话我听明白了,就是说只要自己活得好就行了。对吧。   真累。张雅芝伸了伸懒腰说,和你们说话没劲,爸,你是不是要和五原哥聊会儿?张宝林瞧了我一眼说,听五原的。我说,聊会儿就聊会儿。那好,张雅芝站起来说,我去做个按摩回来,你们也就聊够了。   张雅芝走了……张宝林说,我们找个包间?   我说靠谱。   服务员把冻顶乌龙沏好就离开了。张宝林递给我一杯说,闻闻,这味道真香。   我问,为什么不喝信阳毛尖了?   张宝林一边闻着茶一边说,和女人一样,一种茶一种味道,不是吗?你再闻闻,现在的香是一种暗香……他很专注地闻着……看他那副样子,我记忆深处蓦然出现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情景……   我那时不爱洗脚,每天放学回家就躲妈苗月歌。妈苗月歌就拎着洗脚巾满屋子追我。她气急败坏地喊,五原,你咋跟你爸一样没出息,连个卫生都不讲……这时候,我就会躲进爸张宝林的怀里,张宝林抱住我说,儿呀,喝酒……说着把酒杯对准我的嘴灌了下去,酒辣得我眼泪直冒……妈苗月歌骂,张宝林,你个狗东西,灌孩子喝酒,你咋不闻闻他脚上是啥味儿,叫他洗脚……爸笑着抓住我的脚,我挣扎着喊,我不洗不洗……不洗就不洗……让爸闻闻……他扳着我的脚放在鼻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天才说,真香……说着抓起酒瓶喝了一口说,臭脚就酒,越喝越有。妈苗月歌气得直掉泪珠子……爸说,五原,咱用你妈的泪珠子洗脚好吗。我说我和你一块儿洗……爸说好呀……那天,我和爸张宝林的脚丫子在脚盆里泡了好长时间,泡得妈都睡了,我和爸也睡了……   想什么呢?五原,茶都凉了。张宝林给我换了一杯热的茶说,茶要趁热喝……   我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想起了你给我洗脚的事,怪好玩的……张宝林听我这么一说,顿时黯然神伤,他叹了一口气说,五原,爸也不想骗你,今天,是我叫张雅芝带你到这里来的。   我知道。我说着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智商。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专门来监控我的警察。张宝林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了一串烟圈,淡白色的烟卷在空中缓缓地扩展,小圈变成了大圈,大圈却消失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了。张宝林说,你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有味儿在,是吧……   爸……   让我说完,五原。张宝林又吸了一口烟,这回却没有吐出烟来。他说,烟都被我咽进肚子里了,连味道一起。他笑了笑又说,五原,你实话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间抓我?   为什么要抓你?   张宝林再次哈哈笑道,五原,你不说实话,你不是老张家的种!   我姓宁。我说。   你姓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姓宁,那又怎样,这个姓是我给你起的!   你?   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宁五原,宝贝一样的男人生在内蒙古五原县。这是你的姓名的全部涵义。   爸,我喜欢这个姓名。谢谢你。   你不要叫我爸,你有爸。   但我只知道你是我爸。   我为什么要养大你呢,五原?   我是你得不到的东西的一种寄托,有我,你如同得到了那东西。是不是这样,爸?   不是,那不是东西,那是人。五原,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张宝林眼眶发红,也有泪花在其中闪烁……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哭。   我哭了?他摸着眼睛问我。   我说,你准备哭。   张宝林说,我准备哭?五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能哭吗?   我说,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准备哭,却没有哭。   张宝林叹气道,五原呀,我是真想哭,真想像那天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我说,爸,人生还漫长,哭,还是有机会的。   张宝林讪笑道,五原,你是不是盼着我哭?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如果今天我在你面前没有哭成,小子,你记住,到我死了,我也不会再哭的!   我的电话响了,是李小雨。她说李八一又不行了。我说我这就过去。张宝林问什么事。我告诉了他。他也要去,但苏铃在医院,我想了想同意了。在车上我给苏铃发了个短信告诉她这个情况,同时通知单芹我去医院了。   张宝林开着宝马车在空寂无人的道路上行驶,在车里可以听见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我说,爹这回可能不行了。   张宝林说,他行。他活得过我。他说过他要主持我的追悼会的,他还说给我的挽联他都写好了……李八一,这个狗日的……   张宝林曾经让李八一给他写个传记。那是李八一给张品一写了一篇回忆录发表在《传记文学》上后有了这个想法。从张品一家出来,张宝林请李八一到东顺峰吃夜宵,席间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李八一,不料换来李八一一阵疯笑,笑得直咳嗽。   我没说清吗?张宝林递给李八一一杯茶。   李八一喝了口茶镇住了咳嗽说,我当然清楚了,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写部传记?   对呀,八一,你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你要写传记!李八一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你才多大,是不是早了点,你爸也就是让我写写回忆录呀。   我和他不一样,张品一同志不就是个东进红军,参加革命一共放过三枪,剩下就是当官了。这样的人共产党里一大堆呢。我就不一样了,学上到初中,实际上只是小学六年级,可是,就凭着六年级的水平我不是也干到了今天的规模,眼见就在香港上市了……不值得树碑立传吗?   李八一正颜正色道,兄弟,我劝你算了吧,你比你家老爷子可差得太远,我这回帮他老人家写回忆录才明白。   你写不写吧。张宝林有点不高兴。   你什么意思?写怎么样?不写怎么样?李八一也沉下脸。   我给你钱……   你除了钱还有没有别的。要是你真有钱没地方花,我劝你捐给希望工程,也算是个善举。李八一一本正经地说,宝林,你才多大,才四十七,写传的事再过些年,起码你也算个大陆的李嘉诚的时候再说,你听我的没错。   要是你先死了怎么办?张宝林说。   写东西的人多了去了。再说,我不会比你先死,将来你的传记最后就是我给你写的一幅挽联,上联是:半世肝胆昭昭儿女情长发财致富。下联是:一生有所作为积德行善为家为国。怎么样?   那横批呢?   等等,让我想想,好,有了。横批是:笑入天堂。不错吧。   张宝林想了想说,不错是不错。可是,八一,我觉得我这传记还是早准备,就这样,从今天开始,我拨一笔钱给你,五万块。你就开始收集资料行不行,等我的公司在香港一上市就动笔,兄弟,钱不少你的,一共五十万行不?   李八一这回呆了,半天才说,你还要写呀。   对。张宝林说,我主意已定。你好好想想,这钱你挣不挣,三天内给我回话。你不是说了嘛,写东西的人多了去了,八一,这不比你写的那些玩意儿来钱?   李八一站起来就走,张宝林拉住他说,说急就急,咱们可是生死过来的兄弟,不写就不写吧。我知道你这是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候)呀。   李八一也就坡下驴笑道:你骂我……   李八一到了没有写张宝林的传记。不过,他的的确确给张宝林写了一幅挽联。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张宝林一直到死都不知道。   张宝林说得不错,我们赶到医院后,李八一又缓了过来,原来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输液的针头给弄掉了,结果是一场虚惊。   宝林,我当时快死时想,我死也得死在张宝林后面,我还得给他写传记写挽联呀。李八一说到这里呵呵地笑了,像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般笑了。   张宝林说,你们这些文人,死到临头还笑,笑你个头。你放心,传记的事我请人写了,都是些大腕。   李八一不笑了,他突然变得面无表情,他说,五原,我要撒尿。我答应着连忙去卫生间拿尿盆,进了卫生间吓了一跳,苏铃坐在马桶上正看书呢,不过她没有脱裤子。苏铃说,走了吗?我摆摆手拎着尿盆出去。这时,张宝林说,五原,把尿盆给我。   他要尿盆干什么?   张宝林拿着尿盆来到李八一面前,为李八一解开裤子说,尿吧。李八一脸涨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宝林,这怎么行……   张宝林说,这怎么不行,三十年前你和苏明远救过我张宝林一命,我一辈子都会记着。来,尿吧。   李八一眼圈红了……张宝林替李八一擦好端起尿盆要去卫生间倒尿。我连忙接过尿盆说,爸,我来吧。   我倒了尿出来听见张宝林说,兄弟,我也该走了,咱们是见一面少一面,好自为之吧。转身对李小雨说,小雨,医药费都交了吗?小雨点点头。张宝林又说,再交让五原交。五原,你听见了吗?   我说,听见了。   张宝林拉门要走,李八一在他身后喊:宝林,你要保重呀。张宝林没有回头,径直走了……李八一长叹一口气,人歪在床上,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连忙过去用毛巾给他擦脸,爹,别太激动,这样对病不好……李八一摇头,五原,你不懂呀,你不懂呀……你爸他是交待后事呢……   不会吧。我扶爹在床上躺好说。   李八一说,怎么不会呢?张宝林他就是张宝林!五原,本来有些话是我要对你说的,现在,我就不说了,你爸他会对你讲的……说着,他咳嗽起来,我的手机响了,是张雅芝,我没接。   李小雨送张宝林回来,抱着一个塑料袋。她说,五原哥,这是你爸给我的。我说是什么?   钱。李小雨说,刚才我看了,是十万美元。我要不要?   你先拿着。我说着走出病房。   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昏暗,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快得像提速一百八十迈的宝马。我扶墙站住了,我的脑子里很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爹说得对。张宝林要处理后事了。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电话又响了。还是张雅芝的,这次我接了。   张雅芝说,你们跑哪里去了,都不接电话,急死人了……   都不接电话。张宝林也不接电话?他会不会……不容我多想,我冲出病房向大楼停车场跑去……   张雅芝在电话里喊,五原哥,说话呀……宝马车还在,里面没有人,我心里发凉,彻骨地凉。我拨通索阳的电话,索阳在那边说,是五原吗?我正要回答,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说,五原,我们走吧。   是张宝林。   我松了口气,关了手机。我觉得浑身大汗淋漓,我用手擦汗说,爸,我还以为你走了……   张宝林抽着烟,烟头的红光映着他笑眯眯的脸,我在等你呢。五原,是不是怕爸跑了?放心,爸不会跑,爸要跑早就跑了。爸有很多内线。   爸,你在说些什么?我觉得浑身都湿透了……   好,既然你不知道爸在说什么,爸就不说了。其实,在塞纳河里我就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抓我,五原,你就和我装糊涂。刚才我又问你,你还和我装糊涂。五原,这不是你的办案风格。   爸,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抓你。我的手机响了,是索阳。他说,有事?我说,没事,是我爸想和你说话。   我把手机递给张宝林。他接过电话说,你好呀……   索阳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张宝林说完“你好呀”,就听索阳说了一分钟后就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还给我说,咱们回塞纳河?我点点头……   我们回到塞纳河,张雅芝在包间里等着我们,见到我就说,五原哥,你爹怎么样?我说,还好。   张宝林显得很疲劳。他说,五原,雅芝,我有点累了,想做个按摩,你们在这里聊……说着他走出包房,和一个领班说了一句什么就与领班走了。我想跟过去,张雅芝却拉住我说,五原哥,你也想按摩呀?   我说不行吗?   当然行。张雅芝拉我进了包房说,我来给你按摩行吗?张雅芝今天格外温柔,这让我很意外。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按摩了?她说,你试试就知道了。你趴下……我趴下又一跃而起……你干吗……我说,上厕所。说着跑出包房来到卫生间。我分别给马局、索阳、单芹打了电话,告诉了刚才的情况。马局指示按原方案办。索阳说他和张宝林约定明晚吃小肠陈。单芹告诉我,她那儿一切正常。   打完电话回到包房,张雅芝居然睡了,还给我按摩呢。吹牛。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还是那壶冻顶乌龙,我也觉得口渴了,就端起壶喝了起来,还真香。我走出包房,来到大厅躺下,我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切从按摩房出来的人,但我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昏沉沉的,我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才勉强睁开眼睛,中我看了张雅芝……张雅芝精神焕发地看着我说,都几点了,你还睡?   几点了?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早上八点半了。再一看手机,也因为没电而关机了。我心里开始发凉,我已经预感到要出事。尽管我很紧张但我还是做出很自然的状态说,嗬,都八点半了,睡过头了。哎,雅芝,爸呢?他还睡着吧……   张雅芝说,我也睡过头了,今天还有事要办呢,咱们快走吧。   那你爸呢?   他早就走了。不管他,我们走吧。   我此时全身彻底发凉,我知道我犯了错误,妈的,我被爸张宝林耍了。这事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我强打精神走进浴室,用冷水冲了一个澡。冷水使我清醒了,我用浴室里的电话向马局汇报了张宝林失踪的情况。马局沉吟了一会儿说,五原,你马上回局里来。   我穿好衣服出了浴室来到大厅结账。服务员告诉我账已经被一位小姐结了,还留下了口信,说有紧急的事先走了。这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想法占据:会不会是张宝林父女给我下的套。我连忙用电话问二楼包房服务员,六号包房是否打扫,服务员说正要打扫。我说我是公安局的,包房立刻封了。我又给马局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这回马局很干脆,让我在这里呆着,索阳马上带人过去。我放下电话跑上二楼冲进六号包房,还好那壶还在。我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茶叶和水都倒了进去。当我重新回到一楼大厅时,索阳带人正好进门。   索阳穿着一套崭新的警服,站在洒满阳光的大厅里,阳光使他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金色,人显得很精神,一点也不像个癌症患者。他向我走来,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五原,走麦城了?   真对不起。我说。   索阳在我耳边小声说,这可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五原,方案是你安排的。   我也小声说,对,是我安排的,那又怎样!如果因为我的失误造成了不良后果,可以处分我处理我。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索阳的脸绷了起来,我说得不对?   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我?索阳冷冷一笑道,五原,亏你想得出来,我幸灾乐祸?我要是现在幸灾乐祸,早前我就不会让你当这个大队长了。你呀,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我想解释,索阳一挥手,好啦,甭说了,我们上去看一下。我举起装着茶水的塑料袋告诉他该拿的我都拿了。索阳说,那好,我们回局里。   我和索阳一起走出塞纳河的大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过来,有点晃眼,我用手挡住阳光,就在这瞬间我看见了停车场上停着张宝林的宝马车,宝马车停在昨夜里停的位置上。这时,索阳已经走下了台阶,他回头催我快点。   宝马车。我说,张宝林的宝马车。   索阳说,对,是张宝林的车。他没开车?走,看看去,说不定他还在塞纳河里睡着呢……   我和索阳走到宝马车前,我趴在玻璃上看,天呀,张宝林躺在车里睡得正香。这回我心头一热,回头激动地对索阳说,他在里面。索阳过来看了一眼嘴里骂了一声,妈的。   索阳用手使劲拍了拍车窗,宝马车的报警器响了,尖锐刺耳。索阳说,好了,宁大队长,我该走了。咱们还是按照既定的方案执行吧。说罢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上车,看着车走,看着车融入道路上的车流后,才慢慢收回目光……张宝林从车里出来,用手摩擦着脸说,五原,你睡好了?   我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我睡得很好。爸,你怎么跑车里睡了?包间里不舒服吗?   我喜欢在车里睡。   我真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   你找我来着?   我找你干什么,你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儿子,甭跟爸硬撑着,关你什么事?我要不见了,你的乌纱帽就丢了,我说得对不对?张宝林拉开车门说,上车,五原,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说罢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瞧我这记性,这隔壁不就是南顺峰嘛,走,那儿的粥不错……   服务员端来皮蛋瘦肉粥时,索阳给我发来短信让我抽空中午回局里一趟。我看了看短信,继续喝粥。张宝林说,谁给你发的短信?   我回答,索阳。   我能看看吗?他又说。我把手机递给他说,索阳让我抽空回局里一趟。张宝林听了没有去看短信,相反他把手机还给我。   我问,怎么不看了。   张宝林自嘲道,不用看了,你不是都说了嘛。   我说,你不怕我骗你。   五原,我知道你不会骗人,你若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你是不会说的,但你不会说没有这件事。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了。五原,你是不是一直负责监控我?   我从粥碗上抬起了头说,爸,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当然理解。当年让你上公安大学不就是让你做一个真正的警察,****于法津的警察。让你维护所有需要法律维护的人。   爸,我一直在努力这样做。   不,张宝林说,五原,你现在这样做是在维护那些需要法律维护的人吗?   我平视着这个我叫了快三十年爸爸的人,我听他说这样的话,总是觉得有点可笑。我不明白,他明知自己是笼中鸟却还是这般镇定自若,换了别人早就想跑了……难道他真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天衣无缝吗?张宝林用筷子敲敲碗边,声音清脆悦耳,五原,你是不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说,我听见了,而且听得真真切切的。我现在就回答你,爸,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需要法律维护的人。   张宝林叹气道,难道我不是需要法律维护的人吗?   我说,不是。   张宝林嘿嘿地笑了起来,五原,你终于和爸说实话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刻,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了。五原,爸真的很高兴。你还是爸的儿子。   爸,我从来没有否认我是你的儿子,尽管这些年来有不少影影绰绰的暗示明喻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是,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视你为亲生父亲。这一点我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张宝林的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他抓住我的手说,好儿子,爸谢谢你,谢谢你……你妈在九泉之下会安心的……   妈——我在心里喊妈苗月歌,她好像听见我的声音,姗然来到我的面前……我定定神从爸张宝林的手中抽出手,我用湿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说,爸,你说得对。   张宝林也用湿毛巾擦擦手说,五原,你要相信你爸,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我知道你们在调查我,而且很长时间了,可你们调查出了什么?你们什么也没有调查出来。五原,你都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有多滑稽有多可笑。我也就是因为办这个案子的人是你才这样忍辱负重啊……张宝林咳嗽了几声又说,我是不想连累你呀……   我说,爸,你放心,你连累不上我,只要你没有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   好。说得好。五原,爸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你想想,咱家是个革命家庭,你爷爷我就不说了,老革命,我呢,为这个城市创造多少财富,提供了多少个就业机会……爸也是凭良心在做事呀。好啦,五原,我该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张宝林喊服务员结账后就走出餐厅,回头看见我还跟在后面就说,五原,你有事就忙去吧,爸不像你爹你父亲都卧床不起了,爸这身子骨还倍儿棒。说着他做了个扩胸运动,说实话还挺像那么回事。见我也拉门上车,他斜了我一眼说,你上错车了吧。   我说这几天我跟着你转转,不会烦吧。   张宝林怜爱地说,怎么会呢,这些年,我一直都盼着你能这样跟着我。再说,这样跟也是跟,在后面跟也是跟,还是这样好,让你看看你爸我是如何过一天的……说着他启动车,宝马车立刻汇入车流,很快我们就来到东三环一座大厦。   电梯停了,我和他走了出去,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电梯是直达的。他的办公室是在这座大厦的顶楼,站在拱形玻璃墙前可以俯瞰置身蓝天白云中的半个京城。张宝林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缓缓地说,妈的,我要是只鸟就好了……   当人不好吗?我问他。   他收回手,走到沙发上坐下,五原,爸用这五十一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当人是这辈子最球的事。   我说,可你是人呀!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人有十二属相,全是动物。我张宝林这辈子这十二属相的动物全当过,我当过委曲求全的蛇任人宰割的猪受人驱使的马让人观赏的兔子拍人马屁的狗看人眼色的猴被人吃喝的羊还有无耻的鸡可悲的牛下贱的老鼠可悲的老虎,这属相中最高贵的是龙,还是人杂七杂八凑出来的。这些玩意儿,你爸都干过呀,就说龙能腾云驾雾,但它也没有翅膀,不能自由自在飞翔……我是人,但我厌倦过人的日子了……   爸,你是想过鬼的日子吧。   五原,你在套爸的话,不过,爸对你也没有什么瞒着的,我实话告诉你,我要走早就走了。他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护照递给我说,你等等,说完走进里屋。我打开护照,都不是张宝林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照片,他给我这些干什么?我正困惑时,一个陌生人从里屋出来说,五原,你看绿色的护照。声音是张宝林的,但陌生人的样子和护照里的照片一样。陌生人摘去面罩变成了张宝林,他笑,笑得十分得意。五原,我要想走,现在应该在日本上空了。   你真没想走过?   想过。张宝林走过来双手搭在我的双肩上用头顶着我的胸,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坏笑着,小子,你还真知道爸。昨天我在茶里下了药,我都快到机场了,想了想,这世界上我惟一不能毁的就是你,五原。   可你毁了爹毁了父亲污辱了他们的女儿,还有……爸,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抓住他的衣服的前襟……你把他们都毁了,留下我干什么?爸……我哭了。   张宝林慢慢地把我的手掰开,攥在他两手之中,轻轻地揉着,突然他笑起来说,五原,你是刑警?   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刑警,你说我毁了他们,你有证据吗。他摇摇头自语,也许我该走……他继续摇头自语……可还有三天……对,他提高声音说,你们不是还有三天要抓我的吗?   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道,你知道的我知道,儿子,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还有你想知道的我更知道。三天,这足够了,现在,宁五原,我问一句,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一名刑事警察。   我刚要张嘴回答:我是……   他冲上来用手堵住我的嘴喃喃道:不要说,啊,三天后再说……我咬住了他的拳头,拳头很软,像一块发糕……我看见张宝林眼窝里流出两滴泪水……    第十六章 爸和爹和父亲   我让张宝林走了,他说要回家,他说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我认为他的这个决定很明智:他是应该料理一下身后的事情。   回到局里,我把放张宝林回家的决定告诉了索阳。索阳听了沉吟片刻说,宁五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告诉他,我宁五原在原则问题上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索阳平静地注视着我,他用略带忧郁的目光巡视我的全身,我反问他,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索阳说,很多警察都愿意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来开玩笑,说自己曾经做过。比如,说自己和****谈恋爱或是曾将与黑社会有关系的上级一枪击毙……五原,在心理学上这种现象叫幻想症。   我笑道,师傅……   索阳打断我,不要这样叫,我对你说过。   对不起,我忘了。索大队……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这个职务了。   那……索阳,你说这些无非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   是。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因为你是个警察。宁五原同志。我相信你不会忘记这一点。   谢谢你的提醒。我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还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我有权作出这样的决定。   索阳说,你真不是开玩笑?   不是。我说着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矿泉水无色无味。索阳拍了一下桌子,宁五原,你是放虎归山。你想过没有?他可能做出你想不到的事情。   是吗?索阳,你说他都可能做些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测的,但你要想想后果……   后果是什么?索阳,你不觉得这案子破得太顺了吗?张宝林他要干什么?我打开另一瓶矿泉水递给索阳,在他喝水的时候,我把与张宝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他,然后说,你判断一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突然变傻了……索阳不说话了,他眉头紧皱。他思考问题时一般不会这样故作姿态的。   你不舒服?我问他。   有点。他双手按住腹部,眼睛发亮,五原,他是不是在保护什么人?   用他的生命和全部财产?这不符合逻缉,钱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你说是不是,索阳。我问他的时候……索阳突然滑落在地上,我上前扶起他,师傅,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额头上布满了黄豆粒大的汗珠,紧咬的嘴唇渗出了血丝。他用手指着放在桌上的手袋,我过去打开手袋,里面有一个铝制的小盒,里面有酒精棉和用敷料包着的注射器,还有几个安培瓶。我拿起一个安培瓶看了看上面的字:******。我转身看着痛苦不堪的索阳说,要我给你注射?他点点头。   我给他注射了两安培瓶******,一分钟后他恢复如初。我说,你应当住院。他笑道,我会的,不过,要等这个案子完了以后。五原,咱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说,张宝林如何做才符合逻缉?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么说,这就是你放他的理由……   对。   如果你知道了呢,还放不放……   我说,放。   也就是说你知道不知道都要放……   我再一次点点头说,我很想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有这个必要吗?   我笑道,太有这个必要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不仅仅是在破案,我更想破获那些制造犯罪的心理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去刻意追求。说到这里,我问索阳,你打的******是不是要卫生局批才能用?   索阳一愣说,大概是吧。你也想打?   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打。   索阳说,医生讲,还有一种什么泵,可以随时止疼。不过很贵,一般人用不起。   我说,你可以叫张宝林赞助你呀……   索阳也笑了,五原,你又开玩笑,张宝林就是愿意我也不能要呀,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瞧,我又在胡说了。有的时候,我总爱忘了我是刑警。   索阳说,这是万万忘不了的。   我说我会记住的。   张雅芝在那天早晨匆匆走后坐在车里就后悔了。夜里,她看着宁五原喝了茶后走出了包房,她原以为宁五原会留下。她停住车,她停车的地方画着禁停线,就在她思绪纷乱时,一名交警敲着车窗,她被罚二百元扣三分。以往她会和交警争执,但现在她心灰意懒,她把罚款单撕碎扔向交警的背影,人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自从乔飒死了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哭得十分伤心,她伤心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只是知道,父亲真有钱之后,父亲和她都默默地变化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变成了颐指气使的女人,钱给她带来了很多快意,也让她失去了很多爱意。她厌恶母亲的悲悲切切小保姆的阿谀逢迎还有米莎痴心不改的等待……每当她尾随父亲来到墓地,看见他跪在苗月歌的墓前时,她知道父亲的真爱已经随苗月歌走了……但是,半年前一次乱翻父亲的书房时,意外地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夹在日记里的那份签着张宝林、李八一和苏明远签字的誓言,她开始把目光转向宁五原。可宁五原的冷淡和冷静却激发了她的激情,金钱让她养成了志在必得的品质。当她再次仔细地看那日记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收条:收到一千元整。索。这张收条更加激起张雅芝对父亲的好奇,于是,她雇用了乔飒为她调查这本日记中所有令她怀疑的地方。随着乔飒卓有成效的调查,她知道了当年开车撞死苗月歌的人就是宁五原的上级索阳,也知道了宁五原的生身父母是谁。她准备用这些秘密来吸引宁五原时,季小南出现了,她看见父亲如此厚待季小南时,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就从那天开始她时时刻刻准备和宁五原讲,但每当话到嘴边她都咽了回去,她知道一旦说了,父亲必毁无疑。   她决心和张宝林摊牌……   张雅芝走进张宝林的书房。书房四周都是书橱,里面装的都是书,张宝林算是看书的,什么都看,看完的书就扔进书橱,这些年他也读了不少书。   张宝林坐在案子后面的黄花梨圈椅里,双脚蜷在一起,看着张雅芝不温不火地说,丫头,有事?   张雅芝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宗放在张宝林面前说,你先看。张宝林看了看女儿,才慢慢地打开卷宗,他看得很仔细,手指蘸着嘴里的口水捻着纸翻着页……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完了,抬起头面无表情说,你想怎么着。   张雅芝说,我要和宁五原结婚。   张宝林听完女儿的话咬了半天牙才说,行呀,丫头,来敲诈你爸了。我这辈子是缺了八辈子德了,一个儿子想抓我,一个闺女威胁我。妈的,当初生下来时,扔到尿盆里淹死算了。   爸,我没要你的钱……   你比要我的钱还要我的命。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爸。   放肆。   对不起。张雅芝说,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他和季小南好。   张宝林说,为什么你就不要问了。   张雅芝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你……   张宝林说,你给我住嘴,说着他从书柜里取出一沓照片递给张雅芝,你看看吧。说罢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几棵抽芽生叶的银杏树。张雅芝打开台灯,赫然入目的照片全是她和乔飒还有其他男人做爱时的情景。她把照片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对着张宝林的背影说,爸,你不觉得很下作吗?   张宝林转过身来说,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心。我知道这样很伤害你的自尊,可是,丫头,你的行为是一步要你老爸的七寸,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   我只要宁五原。   不行。   不行我就把这些东西交给宁五原。   你……张宝林使劲地吸了口气说,丫头,我们还是再想想……喝杯咖啡好不好,我回来时看见杜娟在煮咖啡……张雅芝想了想说,也行。张宝林走出书房,一会儿端回两杯咖啡,把一杯递给女儿,自己轻轻呷了一口说,这蓝山咖啡还行。张雅芝喝了一口咖啡说,爸,你想好了吗?   张宝林说,我想好了,我答应你的要求。   真的!   当然,你老爸说话是算数的,不过……   爸你放心,这材料只有一份,我现在就烧了。说着她站了起来向案子走过去。张宝林说,不忙,不忙,喝完咖啡再说。张雅芝听他这么一说又坐下了,端起杯子喝起咖啡来……但张雅芝万万没有想到这杯咖啡还未喝完她就睡着了。   张宝林看着昏睡的女儿轻轻说,丫头,你的好奇心也太强了。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注射器,又取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倒进咖啡杯里用小匙搅了搅,然后装上针头,用注射器吸进,用酒精棉在张雅芝手臂上擦了擦,将针头扎了进去。看着咖啡色的液体缓缓进入女儿的身体,张宝林痛心地摇摇头。   苏明远在东四六条下了出租车就奔李八一家,他在李八一家撞了锁。邻居告诉他李八一前两天住了院。于是他又向医院奔。苏明远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眼花耳鸣。早上六点钟他接了一个电话,一个女人的电话。自称是何艳春秘书的林小姐告诉他,让他今天晚上六点到昆仑饭店,何艳春要请他吃饭。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有谁参加,林小姐告诉他上次请的人这次都请。挂上电话他就坐立不安,像一粒在火中煎烤的栗子。他吃了救心丹才让自己狂跳的心稍许平静。自从上次去昆仑饭店后,他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位林小姐的电话。他最害怕这位林小姐的电话,偏偏又时刻在盼望,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在医院门口他踌躇不前,在医院的小卖部前买了根红果冰棍吃着,冰凉的冰棍让他燥热的身子感到清凉。他蹲在马路沿上,眼前又好像看见了那个用芦苇搭建在瓜田里的小棚……   三十一年前的夏天,在河套平原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八连有五亩瓜田,苏明远就是看瓜人。看瓜是防人偷但主要是防獾,獾是偷瓜高手。八月的河套自然是热浪逼人,李八一光着身子穿着军用雨衣和长筒雨鞋草帽上还有防蚊罩,这里的蚊子不是单个的而是一团一团的像个小炸弹,时不时就袭击这些有血有肉的兵团战士。李八一把自己居住的窝棚外面用黄泥糊得一点缝隙都没有,还在窝棚的四边点起了艾草,蚊子是最怕艾草味的。这天晚上他点的艾草更多,是因为排长季明宇在这里要写个东西,自然他李八一就要全副武装去巡视瓜地了。季明宇比他们三个大两岁,是北京男五中的红卫兵头儿,他的很多故事都令苏明远李八一张宝林崇拜不已,所以,季明宇让苏明远保密时,苏明远心里充满了激动。   季明宇在这瓜地的窝棚里给中央写信反映知识青年的问题。他是从小热爱政治的人,“文化大革命”更让他把政治具体化了,在兵团的日子里虽然艰苦,他认为是在第二次爬雪山过草地。他从不和张宝林这些六九届的鬼混,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马恩列斯的著作上了。现在,一九七三年了,他已经预感到中央会对知青问题有新的政策,因此他决定上书一抒己见,这已经是他写的第六封信了。时间过得很快,写完了这封信,他看看手表已经差十分八点了,距离何艳春来就差十分钟了,距离连队晚点名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与何艳春享受男女之爱。季明宇想到这里时笑了,他笑那帮人,比如张宝林比如苏明远比如李八一,何艳春向他讲过他们露骨的追求,季明宇为之一笑,他知道能让何艳春这种清高的女孩儿投入自己的怀抱,知识是最重要的力量。他走出窝棚时,正好何艳春来了,正好苏明远也回来了,何艳春和苏明远似乎有些尴尬,季明宇不在乎,他对苏明远说,你再转转,差十分点名时叫我们。何艳春则说了声谢谢。苏明远望着他们钻进了窝棚,心里针扎一样痛。他也喜欢何艳春,但他清楚何艳春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哪怕是一天。何况这个男人是季明宇。但当他走出了不到十米远,他听见了何艳春的声音,是一种绝望和气愤的声音:你要干什么!他又听见季明宇的声音: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苏明远转身回去,他站在窝棚外,听见里面人的喘气声和厮打声……他好像看见季明宇一点点剥去何艳春的衣服……他心一紧,手中的二股叉掉在地上,掉在地上白天他吃饭用的铝锅上,声音在夜色中很响亮。季明宇伸出头来看见他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还在这儿!   后来苏明远走了,他满脑子都是何艳春的喊声,晚点名后他回到窝棚里嗅到一股腥味,他把油灯拧到最亮闻味去找,最后在他的草席上看见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他苏明远再木讷,这片血迹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清楚的。突然,他头贴着这片血迹呜呜地哭了,在窝棚外,许多正在偷瓜的獾都停止了行动,它们想搞明白看瓜人又在使用什么新招了?不过,苏明远绵绵不绝的哭声还是没有阻止獾的行动,第二天,苏明远走出窝棚发现瓜地一片狼藉时,他笑了……没几天季明宇因写信出事逃跑了,音讯全无,再到后来何艳春生宁五原,他宁肯与何艳春一起撒谎也没有漏过一句话……   苏明远吃冰棍的时候,李八一也为找不到苏明远在着急。他也接到了林小姐的电话,让他晚上六点到昆仑饭店吃饭。李八一着急但他没有像苏明远那样急。他让李小雨陪苏铃找苏明远,务必要把苏明远叫来有要事商量。李小雨不明事理以为父亲自觉不行想安排后事就带着哭腔给宁五原打电话,也赶上宁五原要去开会就给病房回了个电话,是李八一接的,李八一说我没事。   李八一独自在病房半躺着,电视开着,他的心思却在从前的那点事上……   季明宇逃跑是他和张宝林骑马送到火车站的,张宝林鬼点子多,让季明宇坐往磴口开的车,他估计抓季明宇的人准在北上的乌拉特前旗候着,果不其然,抓季明宇的人落空了,而季明宇从此杳无音讯了……是张宝林先发现了何艳春身体上的变化,他为她的变化惊愕和痛心,他像条疯狗在连队里荡来荡去想发现那个让何艳春身体变化的男人。他怀疑李八一,甚至和李八一打了一架。闻讯而来的何艳春和苏明远扶起了头破血流的李八一。   何艳春说,张宝林,你像条疯狗。   张宝林指着李八一说,何艳春,是不是他。   何艳春说,不是。   张宝林又指着苏明远说,何艳春,是不是他。   何艳春一跺脚,不是,不是。张宝林你真疯了……你是不是还要一个人一个人问?   张宝林点头说,是。   何艳春腿一软坐在地上说,张宝林,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张宝林说,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爱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何艳春欲哭无泪,双手拍着黄土地,拍起土末飞扬,张宝林,你不要逼我……   苏明远劝张宝林,宝林,别问了……   张宝林一拳打在苏明远的胸口上,喊,滚……转身又指着正欲张口的李八一,你也闭嘴……   李八一没有闭嘴,说,你……声刚出,张宝林就是一巴掌,打得李八一直转悠儿……张宝林还要打……   何艳春叫,住手,张宝林,你这个疯狗,我告诉你!   气喘吁吁的张宝林松开李八一说,是谁?   是——你!   张宝林一惊,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索性躺在地上喊,不是我……声音在他头上的蓝天白云里回响……何艳春站在旁边看着躺在地上大喊的男人,她因怀孕而开始浮肿的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痛楚,她掸掸裤子上的黄土,脚步蹒跚地走了……   张宝林趴在地上看着他喜爱的女人走了,渐渐地消失在田野的暮霭中,他如同一只被骟了蛋的马在地上打滚,天地却在他的滚动中旋转,他的胸腔里哽咽着仇恨,他仇恨自己对女人的爱,因为这种爱已经让他不能自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站了起来,浑身是土,他环视四周,看见了同样浑身是土也在看他的李八一和苏明远。他们就这样相互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张宝林叹了口气说,唉,女人……说完他就走了,李八一和苏明远跟在后面。   现在,躺在床上的李八一和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苏明远正相互注视着,力不从心的目光在游离中碰撞。   苏明远说,八一,你甭这样盯着我,我怎么了?   李八一说,你怎么了,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说,你当年那个厂长是如何当上的?   苏明远说,你甭说我,你自己想想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是谁帮的忙?   李八一说,最早知道内情的人只有你,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苏明远站起来说,我……我……可是我救了张宝林一命。   我们都救过他的命。李八一说。问题是现在我们晚上如何去见何艳春。老苏,我们都食言了……   张宝林此时在宝马车里,他手里有一个八倍的望远镜,通过两个圆圆的镜片,苏明远佝偻的身子和满头白发都收入他的眼中。那瞬间他的心悸动了一下,他突然觉出了岁月对苏明远和他都已经是先声夺人了……   门打开了,管教站在门口对张宝林挥挥手,带上东西,出来。他心一惊,要转号了……他跟着管教走了一会儿,来到一间阳光明媚的房间,他被阳光刺痛了眼。他听见有人喊他:宝林。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苏明远。苏明远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来接你出去……张宝林以为这次他死定了,一共从广州买了十万张黄盘,被公安查了。这是他准备干的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如果成功就可以积累相当的金钱,他就要干干实业了。被抓了,他就明白自己要头落地了。现在苏明远把他接到车上说,宝林,你没事了。他如同做梦。他不相信苏明远是用什么手段救了他。苏明远告诉他找了新上任的公安局长季明宇。   他……   宝林,当初我们救过他的命的……面对苏明远的解释,张宝林还是半信半疑。   张宝林的怀疑是准确的,当苏明远拿着那块他剪下来染着何艳春的处女血的苇席块见到季明宇的时候,季明宇已经同意释放张宝林了。   在车上,苏明远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张宝林,苏明远注意到他谈到血苇席块时,张宝林嘴角抽动了几下,也就几下就不再抽动了。以后的十几年里,他们谁也没有谈及这件事。吃饭时大家旧友重聚,开怀畅饮,席间,张宝林拿出宁五原的照片,照片上的英姿勃发的宁五原正准备考大学。季明宇把这照片反复看,最后说,让他上公安大学。   学什么?张宝林问。   刑警。季明宇说。   好。学好了为我们保驾。张宝林对季明宇说,这照片你留着吧。季明宇把照片收好说,谢谢!   张宝林笑了。   坐在车里的张宝林笑了,他记得自己那天笑得很开心。能不开心吗,大难不死……还知道了谁是那个人,他苦苦找了十几年的人还救了他,而患难的朋友却骗了他十几年。他当然要笑了,有什么能比云开雾散出太阳更令人心情开朗呢,目标明确,剩下就需要耐心和武器了。现在耐心到头了,武器也有了,该撸扳机了…… 第十七章 我   马局主持召开的这次案情分析会简明扼要。他说,距离市局要求收网的时间只有两天了,不,准确地说只有——他看了看手表——只有四十一个小时了。现在你们汇报一下各自情况。女士优先……   单芹说,邹小龙已经交代张宝林汇到云南的钱的百分之七十又转汇到内蒙古、山西等地。我们现已通过汇钱的银行查到收款人,并通过当地警方查清了当地***的制造地,并实施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本市贩毒网络在市局缉毒大队的协助下,也实施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我说完了。   马局说,云南的同志在这次工作中表现了很高的素质。下一个,宁五原。   我说什么呢?我说,具体让詹波说,我补充。詹波清清嗓子开始讲,具体监控的对象一共是五个,张宝林父女、米莎、张宝林公司的财务总监,还有季明宇。根据各监视点的报告,目前各监视对象没有异常。张宝林公司资金流动正常。大队长,我也说完了。我说,詹波讲得很全面,我就不说了。   马局说,索阳同志。   索阳说,这是我们经营很长时间的案子,现在就要收获了,我认为在最后的时间里注意每一个细节上的完整。我就这些。   马局说,我们现在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加强信息往来部门协调,对即将出现的突发情况要有预案,防止外逃和狗急跳墙。好。结束。   人都走了,我还坐在原处。   马局说,五原,我知道你心里苦……   你什么意思?我直率地问,你怕我扛不住?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马局一连用了三个不,他说,五原,我是个人感觉,我觉得张宝林不像以往的毒枭,他好像在做另外一件事。一件与本案无关的事,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重中之重。你说是吗?   我不得不承认马局这个老警察的直觉,这种直觉产生于经验和智商。我无法回答他,因为连我也是直觉。不过,我的直觉是要出事要死人。   会出事吗?马局又问。   我点点头。   马局站起来说,五原,你要制止,不要破坏全局,必要时提前行动。马局过来握住我的手,五原,我相信你。   我这时有点想哭。   马局说,好啦。五原,刑警是不流泪的。   我笑了说,不好意思。那我走了……   等等,马局叫住我说,还有一个情况通报你一下……马局神色变得凝重了,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我,你看看……   这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材料,上面记载了张宝林雇索阳开车撞死苗月歌的事实,还有那张收条。还有一份医院的证明,证明索阳曾从该院麻醉科非法取得大量的******。要是以往,看了这份材料我会激动,但此时此刻却冷静得出奇。   我把看完的材料还给马局说,马局,有一句话我想问……   马局说,你问吧。   我说,马局,现在给我看这份材料要说明什么问题?   马局说,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五原,还要什么样的问题才能说明问题呢?   马局显得很激动,这和他一贯冷静的处置问题的手法不一样,这或许是前一段对索阳的问题调查不了了之后的不甘心,而现在又有了新的情况带来的兴奋。问题是索阳他是个警察,难道一个警察就应当为一份不署名的举报不断地接受这种摧残心灵的拷问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与被举报的同志当面说清楚呢,干吗非要采取这种非正常的手段呢,索阳如此,季小南也如此。我们要求嫌疑人和在押人员人性化对待,那么,对待我们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能多一点人性呢?   我回答马局,马局,我不同意你的话。我认为这问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理由是,这不是一份署名举报,还有这是举报的问题,在没有任何在法律上认定的证据之前,只能是举报。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张宝林雇索阳杀的,作为一个刑警我也不能认定那张收条就是真的,再说,我曾亲自帮助索阳注射过******,那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刑事警察惟一能保持工作状态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再说,在我们马上就要收网结案的时候,我觉得这份举报来得不合时宜。   这时,马局突然换了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也不说话。那好,马局,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马局挥挥手。我拿起手包向门口走去,就在我拉开门时,马局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宁五原!   我转身回答说,马局,还有什么事?   他摇摇头,抬头说,宁五原,你是个好警察。   我说,马局,这话你从前说过。   马中华局长走过来说,索阳的事,案件完成后,我们一起和他谈,你看行不行?   行。我大声说。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一个女人让我驻足侧看,女人齐耳短发,身着一身白色的牛仔服,显得体态修长各部位都凹凸有致。这个女人很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女人向我走来,并微笑。   季小南!   季小南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住,她带着微笑的面孔流露着淡淡的忧郁,融着忧郁的微笑让她体现出女人的成熟,我习惯的那个矫情任性的季小南好像被风吹走了。女人成熟是瞬间而成的。   我想请你吃饭,行吗?她说话还是直率,却多了一些婉转。   我们开车去红桥,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也许我们都清楚,此刻语言该是最枯燥的东西。我那时还不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像所有经历过恋爱的男人一样,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张口结舌举止笨拙。我停车时连门都忘记关了,还是站在老北京炸酱面馆外的迎宾小伙提醒我,我这才如梦初醒。   点完菜,小伙喊,十五号桌拌白菜心蒜肠麻豆腐炸酱面两碗一壶花茶一共六十七块三……   我说,我来。   季小南说,说好是我请。   我说,领导,想起请我吃饭了。   谁是领导?   在我眼里,市局的看门的都是我的领导……   季小南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齿,像两排白色的珍珠。我说,你笑得很好看,你笑时的牙也很好看。   是吗?我爸说我笑是假笑。   那是他的看法,对我来说,你就是假笑也好看。   季小南开心一笑道,这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吗!   难道不是吗!   季小南不笑了,恢复了平静,她说,五原,对你可能是,对我就不是了。说真的,大概我们无缘,我告诉你,我可能要退职。   为什么?   季小南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男人说,他是我的同学,在美国读博士,我昨天答应他的求婚了。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才多长时间事情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季小南,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季小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不值得我骗,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许诺,我更愿意我们之间还是明明白白的,这样也许是比较好的结果。   可你要走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难道那个博士就是你最终的选择?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在轻轻地颤动,她的目光泛出凄苦和无奈。你是不是在欺骗自己?我说,季小南,不要去勉强,世界上的味道可能有很多种,但你喜欢和你钟爱的可能只有一种……我使劲地攥了攥她的手……   五原,你不要这样……她想抽出她的手,她没有做到,她放弃了这种努力。五原,你总有松开的时候,该攥的时候,你总在犹豫,像一个在各种美味佳肴前犹豫不决的孩子。五原,女人不是一道菜,随便你品尝和挑选……   季小南,我不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的。五原,你的心态我能感觉到。她说着抽出了手说,你看,我说过,你会松开的……对我,你总是心不在焉。季小南说,对不起,五原,我去一趟卫生间。   季小南去卫生间了。我端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还是无滋无味……我心里说,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妈苗月歌总是在我无奈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五原,我知道你一想妈就想起炸酱面了。这里的面有妈做的好吃吗?我说比不上妈做的好吃。五原,你说对了。你问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姑娘会做炸酱面吗,会做,这姑娘就是你的媳妇,不会做就不是你的媳妇。儿啊,人这辈子要学会放弃,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记住妈的话。   季小南回来了说,唉,面还没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二位,面来了。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二位,这菜码都要?季小南说都要。好咧,随着一阵清脆的碟碗的碰撞声,十几种菜码倒进了面碗里。季小南说,还要糖蒜。好了,糖蒜就来了……   季小南把油汪汪黑里透红的炸酱倒进面碗用筷子轻轻搅拌着,我闻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   季小南说,五原,你为什么不吃?   我说我在想,你会不会做炸酱面?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不许打岔,你先回答我,我再回答你。   季小南用筷子挑了一撮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然后咽了下去,再然后摇摇头说,我学过但没有学会,可我最爱吃,你吃呀……   妈,被你言中了。她不会做炸酱面但她会吃炸酱面。   季小南说,那我也问你,我为什么要会做炸酱面呢?   妈,她问为什么要会做炸酱面呢?妈苗月歌没有回答,妈苗月歌是不是睡着了。   我不知道。   季小南哼了一声,我会吃就得了,这世界上如果你什么都会,那别人就不用活了。   我无话可说。   我吃面,一碗面吃完也没有吃出任何滋味来。这就注定我和季小南彻底无缘。我们走出面馆。我说送她回去。她却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摇下车窗说,再见,五原。   我什么也没有说。车开走了,车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重重一拳打在我的车上。妈,她为什么不会做炸酱面,为什么。妈苗月歌依旧没有出现。妈,你真睡着了吗?   我拉开车门,发现手机在滴滴响,是短信。我打开手机看见一句话:宁五原,我会做炸酱面。   妈,你听见了吗。季小南会做炸酱面,她会做炸酱面……这时,我听见了妈苗月歌的声音:我没听见。噢,对了,这是短信,你看呀,妈……妈苗月歌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昆仑饭店的大堂华丽雍容,咖啡厅进口处有一个用黄金镂空的圆球,在灯光的反射下金碧辉煌。张宝林坐在咖啡厅里抽着烟,一杯早已凉了的咖啡独自放在桌上。张宝林是不爱喝咖啡的,但他喜欢闻咖啡的香味。现在是下午两点,距离和苏明远、李八一见面的时间还有四个半钟头。他提前来是在等季明宇。他约季明宇的时候,季明宇正在昆仑饭店的上海菜餐厅吃饭。他告诉张宝林两点钟完。现在,张宝林看见季明宇走了过来,可季明宇却视而不见,经过咖啡厅径直向电梯间走去。正当张宝林以为他走错了时,一位女招待过来说:您是张宝林先生?在张宝林认可下,她给他一张纸条说,这是一位先生给你的。张宝林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阿拉伯数字——1207。张宝林看后把纸条烧了,把燃烧着的纸放进烟灰缸里,结了账也向电梯间走了过去……   张宝林走到1207房间门前,正要按门铃,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便推门进去。他一进去就看见季明宇站在屋子中央冷眼相向。   张宝林笑道,季书记,你这副样子不像是待客,倒像是决斗。   季明宇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你写的吧。   张宝林说,对呀,是我写的。   那你一定记得里面的内容了。   笑话,我写的信我怎么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呢。我写的全是好事,想必你会同意的。张宝林说着坐在沙发上说,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我有点渴了。   季明宇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放在茶几上说,你的水。   张宝林打开瓶盖喝了一口说,我说的你同意吗?   季明宇一听就气急败坏地说,我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能说说理由吗?张宝林又喝了一口水。   季明宇说,张宝林,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张宝林笑了,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问你一句,季书记,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我?你居然问我?   对。我问你,不行吗,季书记。   你是个什么东西,毒品贩子。   张宝林鼓起掌来,说得好。毒品贩子。恐怕这四个字在你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了。现在你终于说出口了。我是毒品贩子,不错,现在这个毒品贩子正在征求你对我儿子宁五原和你女儿季小南的婚事的意见。你同意吗?   我说过,我不同意。季明宇随手抓起烟灰缸往地下砸去,烟灰缸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滚在张宝林脚下站住了。张宝林捡起烟缸瞧了瞧,把烟缸放在茶几上说,甭这么大火气,这烟缸是水晶的,意大利水晶,摔坏了是要赔的。   你才是一只苍绳。   你说错了,我不是苍绳,苍蝇总爱在人前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很讨厌。准确地说,我是一只蟑螂,不显山不显水,虽然屡遭围剿,但生命力之顽强,是你这种人的想像力达不到的。   季明宇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他一口气把瓶里的水都喝完后,把矿泉水瓶扔在地上说,张宝林,你要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我下午还要开会。   张宝林说,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我当然不能走,你要是开会,你就去开,我在这里等你,你看如何?   季明宇听完张宝林的话,冲到张宝林面前,指着他说,张宝林,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季明宇这几十年来也没少为你帮忙,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的呀,要不是看着你替我抚养儿子的情分上,你现在早就是一把灰了。   张宝林拨开季明宇指着他的手指说,你说得不错,但有一点我告诉你,宁五原他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你放屁。宁五原是我的儿子。你看看,季明宇从西服内兜里掏出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这是宁五原上公安大学时第一张穿警服的照片。张宝林,你睁开你这双狗眼仔细瞧瞧,你看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你看看我,我和他像不像?   张宝林拿着相片看看季明宇,又看看照片,说,还真像。   季明宇长出一口粗气说,张宝林,你总算说了一句实话……   张宝林说,那好,你也说句实话,行吗?   季明宇说,我季明宇这一辈子从不说假话。   张宝林突然哈哈大笑,季明宇呀季明宇,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他笑着走近季明宇,笑着说,你说,何艳春是不是你强奸的。你要说实话。   季明宇退后一步说,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传言,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自愿的,要不她怎么会来瓜棚的……何艳春在美国,不信可以问她……季明宇脸上的肉开始抖动,像几个肉铃铛在晃动。   张宝林还在笑着,不过这笑开始变得狰狞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他抓住季明宇的前襟,使劲向上拎着,说,何艳春从来就没有去过美国,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我!   张宝林从兜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季明宇说,我刚才就说,你已经死到临头了,还骗人!   张宝林,我救过你的命呀……   混蛋,你知道吗,你强奸了我最心爱的女人呀!   你等一下,宝林,为一个女人值得吗,天下好女人多得是呀……再说都三十年了……   你又在放屁,张宝林掴了季明宇一耳光,血从季明宇嘴角流了出来……张宝林说,你懂什么,我张宝林这一辈子再没有碰见她那样的女人了……他又给季明宇一个耳光……季明宇,你知道吗,这样的女人是一百年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你却糟蹋了她,还杀了她……   倒在地上的季明宇喊,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   不,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你要为这个付出代价。   你说……   张宝林冷笑着,我说了……   你说……   其实,我信上都说了,你同意就行了……张宝林用手枪指着季明宇。   张宝林,你也太歹毒了,难道你不知道宁五原和季小南是亲兄妹吗?   我知道……张宝林说。   你禽兽不如。   我说过我是一只蟑螂。   你连蟑螂都不如,你个王八蛋!   你骂我?我杀了你……张宝林把枪管塞进季明宇的嘴里。   你……你……杀杀……杀呀……   还行。张宝林又开始笑,他把枪收了回来,指着坐在地上的季明宇说,你让我杀你,我还不杀了。我要该杀你的人杀你,还省得你的脏血污染了我的手。起来吧。   缓过劲儿的季明宇说,张宝林,除了你这种流氓能杀我,说句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谁能杀我。   又吹牛。   我真不是吹牛。   季明宇,你记得我为什么当年同意你让宁五原考公安大学吗?   你看我当时是公安局长。   呸,你又想错了。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让他学好本事,去抓你们这些贪官污吏。   季明宇也笑了,说,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他现在正在抓你,也许他正在楼下等着你呢。   张宝林也笑了,从包里找出了张纸递给季明宇,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季明宇看了看笑道,你妈的得癌症了,好事。像你这样的人世界上少一个算一个。   张宝林说,你说得不错,我不是好人。其实,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着我的儿子怎样把你送上刑场。但现在有变化了,我的生命为时不多了,虽说我用最好的药在维持,但我想也许还是扛不过你。所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我的后事,让那些该得到惩罚的人罪有应得。   季明宇笑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道貌岸然了。苏明远得罪了你,可你犯不着奸人妻女;还有李八一的老婆女儿,你也搞得人家不得安宁;你还想让宁五原和季小南结婚……张宝林,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发现你女儿知道你的事后,你居然给她注射******……你算是个比蝎毒比蛇狠的东西,这方面我自愧不如。   张宝林说,我做得还是比你差,我要向你学习。   向我学习……   张宝林突然笑起来,说,我想起来了,你不觉得我们是在开会,在自我表场和互相表扬?我都觉得无耻。张宝林收起枪,看看表说,我还有事,对你的死刑缓期执行。但是,我们儿女的婚事你要抓紧,我要在临死之前参加。   你办不到。季明宇咬牙切齿。   我相信你能办到。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公安局掌握的?   是有人直接给我的。   谁?   我不告诉你。气死你。   你多大了,季明宇。   五十三岁了。   记住,明年此时就是你的周年祭日,说着,他快速掏出枪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枪膛,季明宇却倒在地上了。张宝林看着地上的季明宇放声大笑,说,王八蛋,没有子弹。见季明宇没有动静,就把茶几上的半瓶矿泉水倒在季明宇的脸上,季明宇醒了。张宝林拉他起来,一股臭味从季明宇身上弥散,张宝林捏着鼻子笑:傻逼,你这样的,在解放前,一准是叛徒……他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说,一会儿让服务生买套衣服。从这里出去你还是个人五人六的干部呢。记住我的话:你的死刑是缓期执行,时间我定。   张宝林走了。   季明宇看看茶几上的钱,又伸手摸了一下湿乎乎的屁股,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闻闻,他全身开始抽搐,继而放声大哭,很伤心。   季明宇哭的时候,我开车来到医院,苏铃打电话让我送李八一和苏明远去昆仑饭店。在等他们出来的时候,詹波打来电话说,张宝林在昆仑饭店1207房间呆了三个小时,现已查清在1207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是区政法委副书记季明宇。   我说,继续监视。我看看手表,下午六点了,只有三十五个小时了。 第十八章 开花不一定结果   “上海菜”的包间里,张宝林、李八一、苏明远神情木然地看着桌上的菜肴,谁也没有动筷子。苏明远看了看手表说,宝林,都快七点了……   李八一也说,不会和上回一样,又有事了……   张宝林突然笑了,举起酒杯说,既然来了就等,咱们先喝……   苏明远说,这不合适吧。   张宝林把手里的酒一口干了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当年,你把那个季明宇瞒得多严,你也没觉得不合适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苏明远,我们也该算算账了。张宝林给自己斟满酒又一口喝干。苏明远,你说,三十一年前我们指天发誓要找出那个糟蹋何艳春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们指天发誓那天你就在欺骗我,还有你李八一,你也是同伙。   苏明远哆嗦着站了起来说,张……张宝林……你……你什么意思……   李八一也说,张宝林,你做人也要讲良心,当年要不是我们救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呢。   张宝林说,我宁肯你们不救我,你们救了我,却救不了自己。如果你苏明远当初就告诉我真情,那么,季明宇也不会有今天。还有,是苏明远后来发现了季明宇,但是你需要季明宇帮你把你老婆的户口从外地调到北京,所以,你就继续瞒着我。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无非是季明宇给了你们好处。   苏明远说,你甭总说我们,你呢,你后来不是见到了季明宇,那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你还可以一刀杀了他,相反,你们俩还玩到一起了……你张宝林又算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你是仗义执言替天行道的大侠……呸,你不过是个利益小人。   李八一说,这些年来,念你是兵团战友,你的种种不是我们也就忍了,你呢,居然来找我们算账,算什么账……   张宝林又喝了一杯酒,笑道,我本不想这样与你们算账,我觉得你们总要比我先死,李八一,你给我写的挽联写了吗……见李八一不说话,张宝林又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写,你这种人随波逐流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还搞文学,你搞的是鸭子文学……   李八一站起来骂,张宝林,你放屁!   我放的屁也比你写的东西好。告诉你,我倒是给你写了个挽联,上联是:酸菜一缸全是多年陈腐积累自以为美食吃个没够;下联是:叭狗一只全凭摇头摆尾伎俩落破了还在自娱自乐。横批是:下三烂一个。张宝林说完开怀大笑道,兄弟,还行吧,请指正……   你……李八一跌坐在椅子上喘息不停。   苏明远说,八一,没事吧。李八一摇头。苏明远说,张宝林,你不能这样,八一不就是没有给你写传记吗……   张宝林说,你甭活羊替涮羊肉流泪,苏明远我也给你写了一幅挽联,想听吗。说完也不管苏明远回答与否就说,上联:为自己卖工厂卖朋友卖女儿不管不顾到头来是个傻大空;下联是:装孙子假君子假仗义假自尊咬牙切齿结果是牙掉还流脓。横批是:一个臭茅坑。苏明远,我没说错吧。   李八一缓上气来,抄起茶杯向张宝林扔去,他扔得有气无力,茶杯掉在桌上的汤盆中溅起了几片菜叶落在桌上,李八一说,我要有把枪我就杀了你……   你?张宝林轻蔑地说,给你枪,你也不敢。李八一,你还真以为你是文学雅士,我告诉你,你出的书,是我给了出版社钱人家才给你出的……   李八一眼睛亮了,我不信。   你不信的事情多了,你看看这份合同……张宝林从包里拿出合同书放在李八一面前。李八一仔细地看了一遍,一脸绝望,张宝林,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张宝林说,就是要戳穿你这个假作家的假面孔。还有你,苏明远,你知道你看病的钱是谁给的吗?   是苏铃挣的?   张宝林嘻嘻地笑,说,挣的,你知道是干什么挣的?不知道吧,是卖淫挣的,她是个鸡,****,娼妓,你女儿。   苏明远抄起酒瓶子举了起来,张宝林,我和你拼了。   李八一扶着桌子走过来说,张宝林,我看出来了,你是在逼我们死。   这回你猜对了。我是在逼你们死,因为我活不长了,我必须看着你们死,包括季明宇。我还要看着你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张宝林,你不用逼,我们也会死的,你这样逼我们是为了什么?苏明远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是该死的,我是一念之差,先是怕季明宇给我穿小鞋,后来想求他办事。可是,张宝林,我是想瞒一辈子的,偏偏你进去了,我只好用这件事要挟他。宝林,我也是没有办法……当初我们不是说这件事一了百了吗……   李八一也说,张宝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张宝林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让你们活,但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何艳春已经死了。   李八一和苏明远惊得站了起来。李八一说,我真的不知道。苏明远也说不知道。两个人已经面如土色不堪一击了。张宝林心里笑了,他知道这顿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人为什么总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承诺呢。人就是这种见利忘义的东西?张宝林就是要让他们心灵不安,让他们在愧疚之中死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报应。他巡视了一下有气无力的李八一和苏明远,笑了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你们过来吧。一分钟后,黄蓉和宋染来了,她们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黄蓉问,这是怎么了?   张宝林说,他们死了。   死了?黄蓉过去摸了摸李八一和苏明远的鼻子说,他们活着。   张宝林说,他们是活着的死人。   黄蓉说,张宝林,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你说他们是活着的死人,你又是什么?   我?我当然是人,是死去的活人。还有你们,和我一样。   宋染说,张宝林,你把我们叫来就是让我们看这个?   对。让你们记住,背叛我的人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送他们回去吧,好歹也是夫妻一场。说完,张宝林扭身走出了包房……   黄蓉在张宝林走后半天才缓过神来,她和宋染都被张宝林最后的几句话吓坏了。黄蓉和宋染都是张宝林销售***的骨干,宋染在深圳一家影视公司工作,她按张宝林的要求利用马大地的摄制组来运送货物。摄制组里有很多现场用的火药,火药的运输都是事先由公安机关检查打封后上路,一般火车货运部门就不再检查。黄蓉是张宝林派进剧组做财务总监的,他们一般是在公安机关检查后,在车上起封装进货物再重做封条,这方面马大地是把好手。当初他和李小雨出事的时候,张宝林得知他原在海关工作过两年,就决定用他了。   黄蓉原以为李八一和苏明远只是被张宝林吓住了,当她和宋染去扶他们时,也发现这两人都不省人事了。宋染尖叫一声叫人,黄蓉还冷静,马上用电话拨通了120。急救车很快把他们送进医院,经诊断李八一是大面积心梗,而苏明远则是肺内出血。两人都是危在旦夕,医生说赶紧叫他们的家属来见一面吧。   黄蓉和宋染面面相觑……最后,黄蓉说给宁五原打电话吧。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刚走进戒毒所张雅芝的病房。由于戒毒所附近屏障多,信号不好,我出屋接电话,只是听见她要找李小雨和苏铃。后来电话断了,我发了个信息给苏铃让她给黄蓉回电话。   可能是我打电话的声音比较大,跟在后面的张雅芝听见了,她等我接完电话就问,五原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不清楚。但打电话的人是黄蓉,苏铃的母亲。张雅芝说,黄蓉没事是决不打电话的,肯定是出事了。会不会是我爸他……我打断她的话说,雅芝,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戒毒。好吗?我先回去了。   张雅芝跺着脚,五原哥,我什么都没和你说呀,你就要走……是不是我是张宝林的女儿,你就不愿理我了?   你怎么会这种想法,雅芝,我也是张宝林的儿子,这是历史也是现实,我从来就不想改变什么。至于张宝林,他怎么样是他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不,他的事与我有关。五原哥,是他杀死了乔飒还让我染上了毒瘾,我还怀疑他杀死了你妈苗月歌。看到我冷静的样子,她提高声音说,五原哥,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无动于衷?我告诉你,我现在很清醒,我戒毒了。我把有些情况寄给你们局长了。   是你寄的?   是我寄的。   好妹妹,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干燥发涩。我说,你该洗洗头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说,五原哥,你真的喜欢季小南吗?   真的。   张雅芝说,你喜欢她可以,但不能娶她。   为什么?   张雅芝离开我,捋捋头发说,五原哥,你不觉得你们长得有点相像吗?   是吗?   据我所知,你们是亲兄妹。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可以去问你的爸爸父亲爹……   我会的。我说。我会的……我说着上车就走,张雅芝没有走,从反光镜里我看见她一直站在那里。   在路上我接到了苏铃的电话,她告诉我李八一和苏明远都快不行了。怎么可能?几个小时前我还送他们去昆仑饭店去和张宝林去吃饭,这才多长时间人就不行了?   苏铃说,医生问抢救不抢救,抢救也就是多活两天。   抢救,花多少钱也抢救,记住,我一会儿就到。我挂了电话加大油门,沿着京开公路飞驰……   张宝林从昆仑饭店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米莎的美发店前,他没有下车,打开音响,里面传来爬山调的旋律:红滢滢的脸蛋白滢滢的肉,妹妹的翘嘴嘴哥亲不够……他听着流泪了……他任泪水流着……他知道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快他辛辛苦苦二十年营造的事业就要土崩瓦解了……他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死了……起初,只是小便有些疼,总有尿不干净的感觉。他从来不嫖娼,应该不会得性病。可所有的症状和书上写的都很相似,会不会是米莎找野男人染上了病。为了保险,他还是去了医院,当医生说他决不是性病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还是很认真地建议他做一下别的检查。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住院检查,整整三天把他折腾了一溜够,最后,医生说你的家属来了没有?他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行。医生就告诉他得了直肠癌而且是晚期还可能转移了。张宝林当时的感觉是两眼一抹黑天旋地转,他坐在沙发上静默了五分钟后睁眼问医生,这病疼吗?疼了也就不行了。医生很奇怪眼前的病人,不问如何治疗只问疼不疼。很怪。张宝林又问,最多能活几年。医生说,我见过的五年,一般是六个月到一年。   病让张宝林感到生命如此现实。第二天,他就为自己五十一岁生日举办了生日晚宴。除了季明宇,该来的都来了……他那天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除了哭自己,也是哭那些看自己哭的人……他想,原来是让你们慢慢地熬死……现在对不起了……   美发厅打烊了。最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是米莎,她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张宝林正想给她打个电话,一辆车从旁边快速开过来,刹车声很大停在米莎面前,米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开动了……张宝林看清了开车的是个男人。   这男人他认识,叫索阳。   医生从化验室出来说,宁队,看来要请你们法医了,患者血液里都有一种不明物质,也许是这种东西诱发了他们的老病。我给詹波打电话,让法医马上过来。处理完这些事,我才回到病房,推门进去发现除了李小雨和苏铃,季小南也在。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李小雨说,我和苏铃去季小南家还钱,正好医院又来电话,她听说就跟着来了。五原哥,她不要我还钱……你给她吧……李小雨把钱塞到我手里。钱很凉。   谢谢你,季小南。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不由想起她发给我的短信,我笑了。   不用谢。她说,谁都会有难处的,再说,钱应该用在最需要钱的事上。季小南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黑色的眼睛仿佛在说,五原,你学会客气了?   我躲开她的目光,把钱递给她。   她的双手下垂,根本没有接的意思。   李小雨说,季小南,我现在有钱了。   苏铃也说,五原哥来了,就有办法了。   季小南眼窝里缓缓地涌上泪水,瞳仁在泪水中晶莹剔透。我说,真的,真的谢谢你,季小南。   我不要。她小声说,可我感到她在心里嘶喊。   我说,季小南,这些钱可以买很多碗炸酱面呀……拿着吧,我抓住她的手把钱放在她冰凉的手上,她好像手上被放了一条蛇,惊叫着抽出手,跳到一边。钱散落在地上,像花一样开放在地上,红色的花。   你怎么了?我问她,蹲下身去捡钱。   对不起……季小南也蹲下身捡钱……我们的手碰在了一起。我的手热,她的手凉。她抓住我的手低声说,五原,我会做炸酱面,真的,我会做……我看见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肆无忌惮在脸上四溅……我感到我体内的热气一丝丝地被她吸走,我感到她冰凉的手有了温暖……我们四手相握站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慢慢靠近……没有谁能阻隔我们了,妈苗月歌也没有出现。   小南,我现在就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五原,我现在就做……   季小南,我们走……我低下了头……   突然,有人在喊,宁队,找出来了。   我一震,低下的头又快速昂起,手松开了,我问,找到什么了?这时,季小南像一团棉花从我松开的手中落在地上……   我看见了詹波和法医。他们在发愣。我又问,找到了什么?   詹波却指着地上说,这不是季小南?这是……钱……   我没有理会又问,你说找到什么了?   法医说,经化验,李八一和苏明远血液指标呈阳性,也就是说,他们吸食了毒品,引发了其他的疾病。   詹波扶起了季小南,小季,你醒醒……季小南紧闭双眼,法医也上来按住季小南的人中说,宁大队,她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   张宝林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零点了。他已经在米莎家楼下呆了快四个小时了。现在他看见米莎的窗户亮了,灯光把浅绿色的窗帘变成黄绿色。张宝林从车里看上去,就像看见了塞外原野深秋肃杀的景象。悲哀如同一排南飞的大雁掠过心里,他的手握紧了那支左轮手枪,他感觉到手心中的冷汗在流……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句话,甭看你今天闹得欢,明天让你拉青丹。小时候,他总是这样唱,什么歌曲的旋律流行,他就套着唱。现在,他不唱了,只是喃喃地自己对自己说……连他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家世而言,他本可以去上大学步入政界成为一个官员或一个学者,他是有这样的背景和能力的。父亲张品一对他最后的选择大失所望,曾经说他像他的爷爷,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一切。张宝林想到这里笑了,他笑他的父亲,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别的,只能是无稽之谈。他的母亲就是在一九六六年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身居高位的父亲为了划清界线居然不敢去收尸。还是十三岁的张宝林去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是他的母亲。从那天起他已经看不起父亲了,父亲在他的眼中远不及那些帮他收尸的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这也是后来当摊贩做生意的最初的原因。他摆摊时,有个警察总是撵他,追得他鸡飞狗跳。有人说你每天给他一包烟就没事了。他就战战兢兢给了一条烟,果然这个警察就不撵他了,而且还给他很多方便。后来他和警察熟了,发现还是小学同学。以后他明白了,帮助这个叫索阳的警察进步就是帮助自己,他当队长,那他张宝林就是大队长。   张宝林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见索阳走出单元门,也点了一支烟。烟头上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张宝林甚至可以看清他的脸。这张脸本应是该挨上一颗子弹的。张宝林在车上曾想过这张脸鲜血四溅的情形。现在看见了索阳,他反而松开了枪柄,他放弃了刚才的决定。索阳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就像枪,用完了一扔就行了。张宝林这样想着却又握紧了枪柄。不能放过他。这一天,张宝林是谁也不能放过的。为什么我张宝林喜欢的女人我都无法保护呢?何艳春是一个,米莎是一个。张宝林拉开车门,一阵夜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刚才混乱的思绪一下子都清晰了。自从在塞外雪野里指天发誓之后,这些年他只是在做一件事,要灭掉那个男人。他抚养宁五原,是为了等待那个男人找上来,他做生意,甚至做毒品生意,是为了能控制这个男人。开始,他的确想一下干掉他,但他发现只有通过这个男人才能找到何艳春时,他开始在等待了……可何艳春死了。   张宝林走下车向索阳走去的方向走去,夜色深沉,索阳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张宝林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跟着索阳,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睡了他的女人的男人的脸是一张什么表情的脸。   渐渐地,他听见了索阳的脚步声……   张宝林知道何艳春死了后,就觉得万念俱灰。他甚至不知道何艳春的尸骨安葬何处。他曾想过她死,想过他在她的墓前对她说,我张宝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张宝林突然嗓子发痒,他咳嗽起来,像狗吠一般,前面的索阳回过头来看见了他。索阳走过来轻轻捶着弯腰咳嗽的张宝林的背说,你咳得这样厉害,是不是忘了吃药。   张宝林抬头看了看索阳说,你怎么知道我忘了吃药?   索阳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张宝林直起腰说,真对不起,我还真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   索阳浅浅笑道,我是个刑事警察,我在医院看过你的病历。你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   所以,张宝林也冷笑道,你就睡我的女人。   索阳说,这个女人给我提供了很好的证据,她要为她日后的生活着想,她不想陪你死。你知道吗?   张宝林没有回答,他掏出手枪直顶着索阳的两眉之间说,你不怕我打死你吗?   索阳拨开枪说,你把保险打开后再说这种话。   张宝林看了看枪,果然没有打开保险。于是他打开保险,想了想又关上保险说,索阳,其实你已经死了。   索阳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这个死了的活人先要看你死。说着他全身开始颤抖,眉宇之间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些张宝林注意到了,他扶住了索阳说,很想打一针吗?   索阳点点头。   张宝林说,还是到车里吧。   于是两个人往回走,走到车前,正准备上车,他听见有女人说话:宝林。女人是米莎。   米莎在索阳走后就关了灯,她站在窗前往外看,她目睹了一切,她知道她目睹的一切也就决定了她的命运。既然什么都来了,那还在乎什么?   张宝林把索阳扶好,转身看到米莎说,来帮我一把。   米莎问,他怎么了?   张宝林笑道,他是你的顾客,你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米莎上前扶住索阳。   那是你粗心,来,他手包里有针,拿出来我帮他打一针就好了,快点,你看,他都开始抽搐了。你真笨。你抱着他。张宝林腾出手飞快地取出针盒,麻利地给索阳打了一针。好了。他一会儿就好。张宝林把针盒放进索阳手包里说,你扶他上楼,好好地睡上一觉吧……   宝林……米莎说,对不起。   张宝林用手捏了捏米莎的脸蛋说,没事。你们走吧。   索阳好了。他说,张宝林,我是个死人了。   张宝林说,你还是个警察。   索阳拍拍张宝林的肩膀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警察,是你的警察。我不是警察……   张宝林说,你的确不是个警察。   米莎扶着索阳上楼了。不一会儿楼上的灯又亮了,张宝林坐进车里笑了,他对自己说,索阳死了……   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三点了,坐在抢救室外面的苏铃和李小雨相倚着睡着了。我是被詹波喊醒的,才看见那两个女孩子的模样,她们的父亲还在抢救室里。詹波告诉我,马局和单芹还有芒市和部里的同志都在外面等我。我随他走出急诊大楼,走上一辆大轿车。这是一辆改装而成的指挥车。   马局向我介绍了局里和部里的同志后说,情况有些变化,专案组请示了上级准备提前行动,上级已经同意,提前多少时间由我们来定。现在听听变化的情况。詹波先说。   詹波说,我们在宁大队的指挥下,组成了六个组,对所有与张宝林有关的人都施行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发现张宝林与季明宇和索阳都有接触而且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另外,与张宝林吃饭的李八一和苏明远在饭后都发病住院正在抢救。经我们法医鉴定,这两个人都饮用过毒品而诱发了其他病。下毒嫌疑人是张宝林。之后,张宝林与索阳的接触中曾拿出一把手枪,还不能确定真伪。我说完了。   五原。马局指着我,你谈谈……   我说,可能我和张宝林的关系马局都和大家讲了。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个有点复杂的案子,大概和张宝林周围的人有较复杂的关联。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在华北及北京地区***的销售网是张宝林建立的,里面主要的人物不乏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这些人我们都基本控制。除了毒品外,此案也涉及刑事案件,比如苏铃被绑架一案,乔飒被杀一案,及李八一苏明远中毒一案。我同意提前行动,首先拘捕张宝林并控制索阳。   马局接着说,好,我再讲一下索阳的问题。为什么让索阳一直参加专案组的工作,我是有几点考虑的。首先是不想惊动张宝林,其次,虽然有不少举报索阳的材料,在没有查实的情况下,我们是要保护他的,毕竟他在此案中尽了力。第三,他自己说在注射******是他得了癌症,但我们调查发现,他没有病,而是他染上毒瘾所致。他是怎样染上毒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因此,对他的使用我们很谨慎,借口他的病免去他大队长职务,只在专案组做协调工作。目前,还没有发现泄密。现在提前行动是因为外省发现网络转移的迹象……单芹,你说说……   单芹明显瘦了,脸上充满倦意,她瞧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宁五原,还行吧。我冲她一笑。她也一笑说,马局说得很全面了,制毒点有个特点,就是三四个月转移一次。看情况,他们要转移了,再说大量警力长时间投入,容易疲劳,疲劳就会松懈,这是规律。所以,我建议提前收网,最晚在今天凌晨六点钟之前。   马局与市局和部里的同志商量一下之后说,今天凌晨五点三十分收网。行动按以前分片负责。张宝林由宁五原负责。   我说明白。又问,季明宇呢?   马局说,他由纪委负责。来,对一下表,现在是三点三十分。好,马局看了看屋里的人说,想不想来杯咖啡?大家鼓了鼓掌。马局拿出一瓶金盖雀巢速溶咖啡,我是今天特意买的,单芹,你来冲……单芹说,好咧。   季小南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她坐了起来,看见父亲半靠在屋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她下床准备把薄被给父亲盖上,但季明宇醒了。   你醒了?季明宇问女儿。   爸,你怎么在这儿?   是苏铃送你回来的,你是不是喝酒了。   季小南想解释什么,但她放弃了。她看看床头上的表说,才三点半,爸,你早点休息吧。   季明宇说,我知道。小南,你睡觉时又笑又说梦话,有什么好事?   真的吗?季小南腼腆一笑,爸,我说什么了?   季明宇说,你总在说什么“五原”……是不是宁五原?   季小南走到季明宇身边拉他坐在床上说,爸,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季明宇慈爱地注视着女儿说,你讲……   季小南说,我想嫁一个男人。   谁?季明宇突然神色紧张,说,不会是宁五原吧。   对,季小南握住父亲的手说,爸,你猜对了。就是宁五原。   季明宇顿时呆若木鸡。   季小南摇着他喊,爸,你怎么了?   季明宇缓过神来,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说,小南,爸累了……他站起来蹒跚地向屋外走去……   季小南跟在后面说,爸,你不高兴了?   季明宇回过身来,说,没有。爸高兴…… 第十九章 所有的都有了   我走进抢救室的时候,李八一和苏明远一息尚存。我知道他们在等我。他们是要告诉我一切有关我的事情。那些事情一直像磨盘压在他们的心上,让他们这几十年来寝食不安。   我似乎影影绰绰也知道些,但我一直不愿去证实。遥远的毕竟遥远,我不愿改变今天的平静。但此时不由我了。   抢救室里有两个床位,中间有一条布帘。我拉开布帘,看见两个身上插满管子的老人,其实他们才五十一岁。现如今,老人是心老才叫老人。爹和父亲的心都老了。   我分别抓住他们的手喊,爹,父亲。   他们听到了我的声音,仿佛神助般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他们的手都反抓住我的手,有力而且温暖。   他们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我再叫,爹。父亲。   李八一哽咽说,五原,爹对不起你……   苏明远抽泣着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李八一说,老苏,你不是男人。   苏明远说,八一,男人有你这样的吗!   医生对我说,宁队,你救了他们……你看心电仪上……我没有去看心电仪。我只是看着两个互骂对方不是男人的男人,我悲哀,是谁把他们变成这副模样……他们不骂了,他们居然坐了起来,他们指着医生和李小雨和苏铃,你们出去,我要和儿子说话。人们都在惊异中出去了,门也关了。   我看着他们。我说,说吧。这是三十一年来我第一次明确地要求他们。我说,说吧。   李八一说,你妈叫何艳春。   苏明远说,你爸叫季明宇。   他们说完就躺下了,他们的手依旧抓着我的手,他们的手很热我的手很凉,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烫了他们的手凉了,冰凉……我突然甩开他们的手喊:你们说呀……你们说呀……   他们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们的身体渐渐地僵硬……我听不见李小雨和苏铃的哭声……我没有哭……我是笑着走出抢救室的。   我愣愣地看着凌晨时的灰白色在城市的上空渐渐地扩展。所有就要醒来和即将入睡还有根本没有睡的人都知道我的爹我的父亲死了吗?我知道除了他们的亲人是没有人知道的。痛苦是不能分享的,但是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他们却如释重负安然长眠。这样做公平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季明宇怎么能是我的爸爸呢?   我爱季小南呀……   我用双手蒙住眼睛。天呀,干吗要给我能看见一切的眼睛,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地呀,干吗要给我能听到一切的耳朵。我宁可不要眼晴和耳朵,我真不想看到和听到这一切令我无法承受的事实……   妈,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在问你,听见了吗?   妈苗月歌就站在不远,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话,又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走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电话响了,张宝林,我爸爸。   我拿起电话……   五原吗?我是张宝林。   我心一酸。他不再说我是你爸了。我说,爸,我是五原。   我听见他的喘气声……   五原,爸对不起你,爸害了你妈……   你在南山墓地吧?   你怎么知道?   爸,你忘了,宁五原是刑事警察。   对,爸知道。爸还知道你准备抓爸,对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   爸让你抓,爸早就想让你抓,你抓了爸,爸才高兴。   你说什么?   爸在这里等你……啊……   电话断了。   我看了看表:五点二十了。我说,单芹,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行吗?   我笑了,说,现在我首先是一个警察。我伸出手,单芹也伸出手,我们的手很响地拍了一下。   米莎被索阳的梦话惊醒,她坐了起来,这时她感到头晕目眩,她想叫醒索阳,想了想没有叫,穿上睡衣走到客厅喝了一杯水,打开电视,里面是北京台的晨练节目。她随着电视里的教练开始练瑜伽功,一边练一边看了看茶几上的水晶钟,五点二十五分。   季小南是被门铃吵醒的,她披着睡衣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陌生人。她问,你们找谁?   来人答,季明宇在家吗?我们是市纪委的。   季小南有些疑惑,但她还是把来人让进客厅,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一下我父亲。她走到楼上父亲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有些奇怪,又敲门,同时叫,爸,有人找你……还是没有人答应……季小南开始着急了,使劲敲门并大声叫……这时,楼下的来人也听见了季小南的叫声,都跑上楼来。   来人问,你父亲在里面吗?   季小南说,他应该在。   来人说,要不我们把门撞开吧。   季小南说,撞吧。   门被撞开了,里面没有季明宇。季小南慌了,挨着屋找,都没有。来人也十分着急,开始打电话。季小南要出去,来人其中之一拦住她不让她走。   季小南生气地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走。   那人说,希望你能协助我们找到你父亲。   季小南说,我是要找到我父亲,但不是和你们一起,我有单位,我在市公安局上班。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和我的领导联系,他们同意的话,我当然愿意。   那些人无话可说。让季小南走了。季小南走在大街上,心乱如麻。她弄不清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是纪委的,纪委一早上门不会有什么好事。一队丧车从她身边开过,车上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带。季小南脑子一亮,她站住了,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去南山墓地。   张宝林依旧坐在苗月歌的墓前,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角,他点了一支香烟。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说,不许抽烟。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又听见背后有人笑,张宝林,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这声音张宝林听了出来,他转身说,苗德全,你怎么在这儿?   苗德全穿着一件军用雨衣,脚上是一双长筒雨靴,手里拿着一个棒球棒。他脸色深黑,显得眼白就特别白,这特别白的眼白里的黑光闪闪的瞳仁跳动着犀利的目光。   苗德全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是守墓人。   自从我女儿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等你这个杀害我女儿的凶手,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这不,这一天不是来了吗?   苗德全,我没有杀你女儿,她是车祸死的。你千万要搞清楚。   苗德全说,我的乘龙快婿……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机,张宝林,你还想听听你自己刚才说的话吗?   张宝林提高声音说,苗德全,你要干什么?   苗德全举起棒球捧说,我现在就想揍你,像揍季明宇一样揍你。   张宝林说,等等,你说季明宇,他在哪儿?   苗德全说,你想见?那跟我来。走呀……   张宝林跟着苗德全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见了季明宇。季明宇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树上,头垂着。这时,张宝林突然觉得有一阵风掠过,他本能地一闪,腿被苗得全的棒球捧击中,他腿一软跌在地上,很快被苗德全捆了起来也绑在树上。   这时,朝霞开始弥漫它的色彩,在这彩色的光影中,张宝林看见了写着“何艳春之墓”的墓碑。   苗德全又喝了一口酒说,你们两个狗日的睁开狗眼,两个多好的女人都被你们害死了,现在,知道自己不行了,想来忏悔了?晚了……我要代表她们惩罚你们……   苗德全脱了雨衣,露出浑身的肌肉,他举起了棒球棒……这时有人大喊:住手。   喊话的人就是我。   我冲上去抱住姥爷说,姥爷,不能打。苗德全一使劲儿甩开我说,为什么不能打。   我说,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呸,五原你给我让开,你甭给我来这套。我知道,这一个是你亲爹一个是你干爸,想护着,是不?   姥爷,我是个警察。   见你个鬼吧,这多年了,警察都跑哪儿去了?你让开……   不,姥爷。   苗德全红了眼,抡起棒子就朝我打来,我一闪,棒子滑过我的额头……几名警察冲上来按住苗德全给他戴上手铐。我大叫,放开。他是我姥爷。詹波给苗德全松了铐子,我走过去。詹波说,宁队,头出血了。我摸了一下,果然有血,也顾不上了,对苗德全说,姥爷,你要是不解气,再打……苗德全看看我又看看绑在树上的张宝林和季明宇,咧开嘴大哭,五原,你说这是咋整的呀……   苗德全的哭声回荡在墓地上,在不远的地方,季小南瘫在地上,欲哭无泪。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后来她对我说,她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   案子破得很顺利。单芹那边是无一漏网,外省的警方也是捷报频传。马局的嘴乐得都合不上了,我一回局里,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五原,今天晚上我要在昆仑饭店请大家吃饭,举杯欢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在这件案子中,我经手的这部分犯罪嫌疑人几乎都与我有关,张宝林、季明宇,还有黄蓉、宋染,还有……对了,索阳呢?   马局听我这样一问,笑眉眼消失了,他茫然地说,索阳死了。我不相信索阳会死,昨天夜里,詹波还告诉我他活得好好的,说死就死了?马局交给我索阳的验尸报告,上面写着死亡原因是,肺癌晚期并注射******过量引起肺部栓塞死亡。   马局说,他是真有病。   我说,他为什么不说真话?   马局说,有时说真话是要有勇气的。 第二十章 后事不是后来的事   我讲述的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我都烦了。人物乱七八糟,情节七零八落,故事也是七上八下,其实,这样讲并非是我的本意,就我而言,是想讲一个比较好看的故事,曲折的情节和充满激情的人物。但我没做到,这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我不过是把她复原了,像做蜡像的师傅们,基本是像,像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造化了。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这里面的人物都有了结果。今天高效率的社会,无论是公安局、检察院,还是法院,还有火葬场、签证处、结婚登记处,等等社会服务部门的服务态度和效率都令我们满意,那么,我们在处理后事的时候也就容易多了。   在如何给李八一和苏明远安葬的问题上,我在一审张宝林结束后的间隙中抽空来到李八一家。对了,现在应该叫李小雨家。可能是为了扫除旧日的阴影,屋子是重新装修过了,屋内还散发着油漆的清香味,快十一月了,还开着空调。李小雨解释道,主要是为了换气。   我茶还没有喝,苏铃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我常见,作为张宝林案的主要证人,我们常在法庭上见面。她在法庭上素面朝天口若悬河,大概经历了这许多,人也脱胎换骨,讲起从前的事情也是一波三折泪一把鼻涕一捧,我注意到连张宝林都听得呆若木鸡。   我说,小雨、苏铃,我有个事情和你们商量一下。   她们异口同声回答,五原哥,有事尽管说。   痛快。我说,一审已经结束,张宝林被判死刑……   她们又说,我们知道了……   我说,我希望你们让我把话说完你们再说话好不好。   她们说,行,就这么着。   我说,爹和父亲的遗体也该火化了,都好几个月了,我们分局的经费也有限。再说,爹和父亲也该入土为安了……   苏铃说,五原哥,当了局长就打官腔了。   李小雨说,五原哥,马大地还欠我钱呢。   苏铃说,五原哥,最好等民事赔偿部分判下来再烧人,行不。   李小雨说,你爹你父亲也不能让你爸白害了,对吧。五原哥。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也不想说什么话了。我走出李小雨家,沿着东四六条窄窄的马路往六条西口走。   晚上,我没有去看《天下无贼》。戒毒所的电话让我去了戒毒所。所长说,宁局,你这个宝贝妹妹不能住在这儿了,再住在这里,戒毒所改武馆了。   张雅芝被关在禁闭室里,见我来到立刻摆出架势,嘴里嘿嘿地出拳,拳打在墙上发出呼呼的声音。   所长说,不敢放出去。   我问,她毒戒得如何?   所长说,自打爱上这口,毒戒了。可这比毒还凶……   我说,好了,你把她捆到我车上,我带走。   所长说,真的,宁局?   我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假的了?   所长说,那好。我给她吃点安眠药。   张雅芝睡着了,我用安全带把她固定好,正准备开车,所长在敲玻璃,我摇下车窗。所长说,真不好意思,宁局,张雅芝……他不说话了……说呀。我有点不耐烦。   所长说,她这伙食费、戒毒费还没有付清呢……   那好,你把她留下吧……   所长摆手说,宁局,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您走好……   走到公安大学的大门口,身穿警服的季小南正站在门口。我神情恍惚不敢认她。   哥。她叫我。   她是在叫我吗?   哥……她又叫我。   我答应了。我说,小南,你好吗?   她点点头。她说,你好吗?哥。   我说,我好。你来这里办事?   她摇摇头说,我明天要去美国了,最后照一张相……   我说,还是那个博士?   她笑了,哥,那是骗你的。是市局派我去学习。   我说,那就好好学习。   她说,我们照张相好吗?我点点头。她找了另外一个女孩儿给我们照了张相。我们是肩并肩照的,是我们兄妹第一次照相。   我带着这张照片去了看守所。   走进看守所,我犹豫了。季小南告诉我季明宇在内部审查中没有经济问题,但对何艳春的非正常死亡有嫌疑,现押在看守所。季小南说,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了。我当时没有回答。妹妹,事情不那么简单。我苦笑。   走过C号时,陪我的管教说,宁局,季明宇在这里。不等我回答他就拉开了门上的小窗说,看一眼还是行的。我说谢谢。我看见里面有好几双眼晴坐看小窗,只有一个人低着头。我知道那人就是季明宇。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低着头,看样子他是不会抬头了。我把照片给管教说,把这个给季明宇。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我终于来到押死刑犯的监所。张宝林并不知道他明天就要被执行了。一般是执行的当天才向他宣布的。门打开了,屋里的灯很亮,张宝林被铐在地铐上。   张宝林看见站在门口的我笑了,他好像胖了,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说,五原,你来了。   我说,我来了。   他说,你来了,我就该走了……我真得谢谢你来送我……我高兴……对了,你亲爹还好吗?   我说,他在隔壁。   他说,那是他的位置。   我说,爹和父亲快下葬了。   张宝林沉默了一会儿说,五原,帮我一个忙。把我和他们埋在一起。行吗?   我说,还有什么事?   是枪决还是打毒针?   有区别吗?   我喜欢枪决。还有,别告诉爷爷。   我知道了。那你一路平安。我走了。   我向门外走去。张宝林喊,五原……我转身看他,他说,五原,叫我一声行吗……   我点点头,叫他:爸……   张宝林笑了,说,儿呀,雅芝就拜托了…… 尾声   处决张宝林是用毒针,我想他当时是遗憾的。   十天后,我带着我的三个妹妹,张雅芝、李小雨、苏铃,来到内蒙古五原县的五加河边把我的爸爸父亲爹的骨灰撒到河里。河水很快把他们带走了……   另:又是十天后,索阳也火化了。我把他的骨灰撒在北京西郊的老山上。   黄蓉、宋染、米莎、马大地因参与贩毒,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不等,李小雨去报社当了娱记,而苏铃,听说嫁了一个黑人。张宝林早就形同陌路的老婆林萍去了南方,说是散心去了。张雅芝住在我这里,当了局长的我分到了一处宽敞的住房。她还是老样子,癔症。昨天下班回家,张雅芝突然说,五原哥,电脑……电脑怎么了。我打开信箱,是单芹的来信。信是一张画。画了无数个圆圈,五颜六色的……张雅芝在旁边说,圆圈……   我拍拍她的脸说,对了,是圆圈……   手机txt小说下载网- 提供下载 小说排行榜:http://www.xiaoshuodabao.com/top.aspx 最新更新小说:http://www.xiaoshuodabao.com/news.aspx